然後,農民再拿這十分之一的收入去買米買糧買鹽。
這十分之一的收入夠不夠一家老小一年的口糧和花費呢?
必然是不夠的。
那到了第二年,農民還要再種地,家裡沒錢怎麼辦呢?那就必須要向油坊賒出種子來種。
年年如此,代代如此的前提下,所有種地的農民都欠了地主的錢,他們也無法離開這片土地,隻能繼續在這裡種地。
代教授複雜的說:“那一年年的欠條,其實就是栓在農民脖子上的繩索,讓他們在實際上成為了奴隸。”
他在很小的時候就發現,其實農民永遠不可能還清地主家的欠款。
除非天降橫財。
老老實實種地的話,欠款隻會越滾越多。
祝玉燕:“原來如此。所以就算是農家子弟也都願意讀書考秀才啊!”
對農民來說,支持兒孫讀書考秀才是家裡翻身的唯一機會。所以這並不是異想天開,白日做夢。相反,每一個農民家庭砸鍋賣鐵也要供出一個讀書人的原因正是因為他們無比的清醒,比身邊其他的農民都更清醒。
所有的地主都是這麼乾的,所以,也不能說油坊就格外的不對,他們也隻是照著祖輩的方法去做。
而且徐家油坊是非常好的人,油坊的少東家就對他說過:“我爺告訴我爹,我爹再告訴我,他們說我家油坊跟這裡的人是一起的,我們是一根繩上的螞蚱。“
年紀幼小的少東家還不懂這話是什麼意思,但已經知道要對種他們家地的農民好。
每年不管記下多少債,農民欠下多少錢,油坊從不催債,每年也照樣給農民發種子,到了年尾,不管收成如何,年景是好是壞,都會給大家發足錢——保證不偏不向。
代教授以前曾經跟少東家一起去給家裡算賬,他發現少東家記賬,不是記這家收了多少,而是記這家的地多大,乾活的有幾個男人幾個女人。隻要地一樣大,人數一樣多,他就把這一家的錢記成一樣的。
少東家當時還是個小胖墩,搖頭晃腦的說:“爹說了,這叫不患寡,患不均。要是到時發錢發的不一樣,肯定會有人打架的,唉。“
婚喪嫁娶,油坊的主人都要上門,紅事給紅包,白事給白包。
家中有人生病,油坊也會送錢送醫送藥。
要是有孤兒或寡婦或是無人養的老人,油坊也會給些錢財,好生安置。
要是村裡有人生事,偷搶盜劫,殺人放火。油坊也會拉上家裡的壯丁與村中的青壯緝凶。
代教授覺得油坊的東家,事實上就像徐家屯的縣官老爺,什麼都管一點。
油坊的主家也是真正理解了油坊與農民們唇齒相依的命運。
他會被賣到徐家,並不是因為徐家巧取豪奪,而是因為他的父母生得太多,根本養不起孩子了。
要是徐家油坊不肯買下他,那他父母會把他帶到城裡賣掉。要是還賣不掉,就會扔了他。
這種事在村裡很常見。有時在山裡放驢放豬,都能看到死的小孩子,河邊更多,那都是被父母扔了的。
代教授不但不恨油坊,還一直把油坊當成自己的家。
祝女士問:“家裡都好吧?”
代教授笑著說:“都好,都挺好的。”
他親生父母已經去世了。少東家已經成了東家,油坊的老東家也已經去世了。
少東家現在是個看起來黑瘦黑瘦的小老頭,頭發花白,笑眯眯的。看到他回來,樂得從屋裡跑出來抱著他大笑,拉著他進屋,喊兩個兒子帶孫子來給他磕頭認親,說他是叔叔,讓小孫子喊他叔爺爺。
他還見到了他的弟弟。在他父母去世後,少東家就收留了這個最後留下的孩子,起名為玉生。
那時他已經回國,在大學教書,說這一生都不會結婚了。少東家拉著他弟弟說:“我替你養這麼大,你以後拿他當兒子吧。”
玉生已經十四歲了,有些羞怯膽小。
少東家說玉生不像代教授那麼聰明:“接回來之後就讓他跟著我孫子的先生讀書,就是不像你當時那麼機靈。”
少東家聽說代教授已經結婚了,還多了兩個女兒,頓時高興的拉著三個孫子說:“有沒有瞧得上的?送你當女婿!”然後歎氣,“早知道你會有兩個女兒,我就多生一個兒子了,現在這兩個都成親了,不合適。”
代教授實話實說,兩個女兒都是年輕漂亮的女大學生,少東家的這三個孫子隻怕是配不上。
少東家結婚早,生兒子早,兒子們結婚也早,所以連孫子都抱上了。
少東家問他:“你什麼時候抱孫子?”
代教授想了想,說:“快的話,兩三年後就能抱上了。”
少東家笑著說:“我還當你這輩子沒機會抱孫子了,沒想到你這麼快就什麼都有了。好好好。”
代教授問現在家鄉情況怎麼樣?
少東家歎氣:“唉,怎麼可能好得了?”
抓丁抓的地裡的人都跑光了,油坊也被各方盤剝好幾回。
少東家:“家裡的驢啊牛啊豬啊,早就沒了。現在家裡也就養養雞鴨,可以吃個肉。”他把手伸出來,兩隻手上全是老繭,“我現在天天下地。”
油坊倒是還開著。
少東家:“他們指著我們做火油呢,上一年交了四千斤火油,好家夥,一隊兵守著我家大門口,出村的路都堵嚴了,交了油才撤了。”他指著路口說。
“我們家比彆處都還好些,還能活。開布坊的徐四那一家,早就全家上吊了。”
少東家眯著精明的小眼睛,笑著問他:“外麵的日子也不好過吧?你回來是不是有什麼事?”
這叫開不了口的代教授開了口。
少東家聽了他想藏東西,想了想,說:“藏也是能藏。要是能下水,就沉到河裡去吧。那河灘子深的很,有好幾個大洞,外人也不知道哪裡有。”
油坊少不了油布。
少東家帶著全家老少,男男女女一起上陣,跟代教授把機器運進來,全都裡外三層的裹上油布,一趟趟的全沉到河心的洞裡去了。
然後他才回來。
少東家把他送到大路口,看著他走。
少東家:“這一趟走,隻怕是不會再回來了吧?到我閉眼前都見不到你了。能最後再見一麵挺好的,走吧,走吧。”
代教授哭得不像個人樣,抓住少東家說不出話來,最後跪在了他的腳下。
少東家摸出一個小包,裡麵是兩塊銀子,塞給他:“沒什麼錢了。帶上吧。”
代教授也帶回來了一包黃金,搖頭說:“我有,我有。”
少東家:“你有你也花不到自己身上。我給你的是我的,你自己的留著。”
他的胸口現在還放著那兩塊銀子,已經叫胸口煨的發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