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登還真是恰好從這附近路過。
他今天收到“江戶商圈”的幾位大佬的邀請,一起出來吃個飯。
本來,那幾位商界大佬所選定的聚餐地點,是古橋料亭——此乃江戶最頂級的料亭,出入此料亭的人非富即貴,不是腰纏萬貫的豪商富賈,就是家門顯赫的上級武士。
然而,曾在吉川料亭吃過幾次飯的青登,還挺喜歡這家餐廳的氛圍、格調的,所以便提議將聚餐地點改為吉川料亭。
商界大佬們隻是想借著“一起吃個飯”的名義,跟青登拉交情、套近乎而已。
在哪裡吃飯不重要,即便是將聚餐地點改成蒼蠅館子也無所謂,反正隻要能跟青登吃飯、談天就行。
而且,順著青登的意,賣足青登麵子,還更有利於拉近彼此的關係。
於是乎,商界大佬們幾近毫不猶豫地爽快同意了青登的提議。
青登按時守約地來到吉川料亭,在前往預訂好的包間時,忽然聽見早川屋團七郎和鈴音的爭執。
在這個建築物和家具基本都由紙和木頭製成的時代裡,基本不存在隔音。
除非以宛如蚊子哼哼般的聲音說話,否則隻要走在走廊上,就必定能聽見房內的動靜。
在認出鈴音的聲音,以及確信鈴音有難後,青登二話不說——直接推門而入。
目前全江戶上下,除了嚴禁男人出入的大奧之外,還有什麼地方是他進不得的?
就這樣,便有了現在的這一幕——
“怎麼了?剛才不是還喊得很大聲嗎?怎麼現在又裝起怕羞的少女了?”
青登淡然四顧,房內一片寂靜,落針可聞。
不管是早川屋團七郎,還是鈴音、吉九郎,此刻都在用力眨眼,反複確認自己是不是眼花了、在做夢。
象征身份的內貼金箔的黑漆紋帽、極其罕見的1米75的高大身材、腰間佩著三把刀……事到如今,他們根本不可能認錯人。
“不會吧……”
早川屋團七郎張大嘴巴,滿臉的不敢置信。
青登斜過眼珠,瞥了早川屋團七郎一眼後,轉身麵朝鈴音,哂然道:
“鈴音小姐,好久不見了。”
鈴音的嬌軀顫了幾下。
“呃、啊啊!橘橘、橘大人,貴安……”
早川屋團七郎傻眼地呆望著這一切。
想必他怎麼也想不到吧——青登跟鈴音確實是有交情!
出於社交緣故,來吉川料亭吃過好多次飯的青登,曾於機緣巧合之下,結識了琴藝很不錯的鈴音。
二人雖稱不上是朋友,但也絕非陌生人。
實際上,不僅僅隻有早川屋團七郎和吉九郎大驚失色,就連鈴音本人現在也是呆若木雞。
誠然,她和青登互相認識……但彼此間的關係並不是很深,至多隻能算是點頭之交。
他們兩個的身份地位,相差得過於懸殊。
一個是手握大權的重臣,另一個則是靠賣藝為生的一介樂伎。
雙方僅有的交集,就隻有他來吉川料亭吃過幾次飯,而她給他撫過幾回琴。
她剛才扯出青登的大旗,僅僅隻是想狐假虎威,期望能借青登的威勢來嚇退早川屋團七郎。
本來,在早川屋團七郎對她的“借勢壓人”嗤之以鼻,肆意嘲笑她時,她都已經絕望了。
可沒成想……青登竟真的現身了!
而且從目前的陣仗來看……他願意幫她出頭!
想到這,鈴音頓時感到心跳加速,內心湧起一股難以言說的情感波濤。
跟鈴音簡單地打過一聲招呼後,青登將視線移回至早川屋團七郎的身上。
“剛才喊我名字的人,就是你吧?”
早川屋團七郎的身子猛地哆嗦了幾下,手忙腳亂地站起身——因為站起得太過匆忙,所以不慎踢倒麵前的餐案,還險些沒站穩,差點跌倒在地。
“在在在、在下是早川屋祥太郎的七子,井上秀忠的外孫,早川屋團七郎!”
他結結巴巴地報上家門,雙臂自然垂下,肩頭塌低,再無適才的囂張勁兒,像極了一個做錯事情,正在乖乖等候老師處罰的學生。
青登麵無表情地回道:
“橘青登。”
較之早川屋團七郎的這一長串頭銜,青登的自我介紹可謂簡練——畢竟他也用不著那些亂七八糟的頭銜。
彆的地方不敢說,可至少在江戶一隅,青登根本不需要什麼花裡胡哨的自我介紹。
“橘青登”三字就是最有威懾力、最有牌麵的介紹語。
“早川屋祥太郎……哦哦,我想起來了,怪不得我總覺得有點耳熟。就在上個月,我剛跟你父親吃過一頓飯。”
青登的此言剛出,早川屋團七郎的額間便霎時滲出數滴冷汗。
關於這事,他曾從其父那兒聽說過。
是時,其父一臉如釋重負地對包括早川屋團七郎在內的諸子說道:太好了,總算是跟“仁王”搭上關係了。
對於而今的愈發動蕩的國家局勢,江戶的富商們無不深感焦慮。
雖然關東眼下還算和平,但京畿目前已是戰雲密布。
光是京都一城,僅擺在台麵上的、正在博弈中的政治勢力,就有足足三個——而且還是三個國力頂尖的雄藩。
把持朝廷的長州藩、受幕府之命前來保衛京都的會津藩、伺機而動的薩摩藩。
三國的精兵強將齊集京都,時刻準備“共襄盛舉”。
說不定在下個月,也有可能就在明天,“三國撕破臉皮,動員軍隊,相互攻伐”的消息便會傳至江戶。
除了某些有能力發戰爭財的奸人以外,絕大部分的商人……或者說是絕大部分的正常人最不樂見的就是戰爭了。
“戰爭”是一頭極易暴走的怪物。
把它從籠子裡放出來很容易,說不定一句話便能辦到。
可要控製它的行為舉止,或者是將它塞回籠子裡……那就不是人力所能辦到的事情了。
萬一京畿真的爆發戰事,萬一戰火蔓延至關東,那麼家族的數十年、乃至上百年的積累,都極有可能會付之一炬!
為了自保,近幾個月來,豪商富賈們紛紛出動,到處跟政治強人攀關係,尋找堅實的靠山。
方今深受德川家茂和天璋院的寵愛的青登,自然成了他們眼裡的香餑餑。
無數人擠破頭地想跟青登拉關係、攀交情。
哪怕隻有一點也好。
隻要能分得一點仁王的威勢,說不定就能在未來的某一天,護下全家人的身家性命!
“早川屋團七郎,你剛才所說的那些話,我都已在走廊上聽得一清二楚。”
“堂而皇之地要求一位樂伎坐到你身邊……怎麼?難道你連樂伎和遊女都分不清嗎?”
青登的聲音從始至終都很平靜。
既沒有大聲說話,也沒有使用很尖酸刻薄的詞語。
可縱使如此,早川屋團七郎卻依舊感覺壓力巨大!仿佛有兩座大山分彆壓在自己的雙肩!
“是!是在、在下……啊、啊!不不不!是我、我無禮了!還請您、您您看在吾父的麵子上,饒饒、饒了我……”
結結巴巴的說話方式,支離破碎的語句。
自知自己闖了大禍的早川屋團七郎,腦袋垂低至極限,下巴緊貼鎖骨,視線牢牢鎖定足尖前的榻榻米,甚至不敢去看青登的影子。
“看在你父親的麵子?”
青登微微一笑。
“你確定嗎?你真的要為了這種事情,而浪費掉汝父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我跟你們家族的情誼嗎?”
刹那間,早川屋團七郎的身體抖得跟打篩子一樣。
這個時候,一道渾厚的中年男音自走廊方向傳來。
“咦?橘大人,您怎麼在這兒?”
一名精神矍鑠,滿身綺羅的老人,步履匆匆地走入房內。
早川屋團七郎下意識揚起視線,循聲望去——這不看便罷,一看就嚇得夠嗆,本就非常難看的臉色,此刻更顯蒼白。
在吉川料亭打工的鈴音和吉九郎,到底是見過世麵的人。因此,他們也馬上認出了這位老人的身份——一時間,二人臉上的表情都被強烈的震驚所支配。
這位老人正是江戶商界的傳奇人物:越後屋文三郎。
越後屋堪稱江戶最常見、最泛濫的屋號,可與之媲美的就隻有近江屋。
受地理環境、民間風氣的影響,越後地區盛產商人。
大量越後人成群結隊地南下至江戶做生意。
江戶時代的商人常以自己的出生地做屋號,所以越後人開的店鋪,基本都叫越後屋。
所以,在江戶時代常能見到這樣的有趣現象:明明有著相同的屋號,但店主人之間卻並不是親戚,所從事的生意也大相徑庭。
越後屋文三郎是專乾酒料生意的酒水商人,勢力很大,生意範圍極廣。
既將出產自京畿的上方水售至關東,也將出產自關東的燒酒販到京畿。
相傳,江戶人每喝10瓶酒,就有至少1瓶酒是經過越後屋文三郎的手。
憑著深厚的資曆、過硬的信譽、以及良好的人品,越後屋文三郎在江戶商界一直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
數年前,他在諸多同行的共同推舉下,順利成為江戶的酒水行業的株仲間的話事人。
江戶時代初期,由於允許自由做生意,所以許多商人紛紛聚集到江戶來,一天一天過去,數量不斷增加,因而使得競爭逐漸激烈,惡劣的商戰隨處可見。
因此,為了避免外來商人增加,江戶商人便擅自組織了名為“株仲間”的同業工會,壟斷經營權。
“仲間”日語意為“夥伴”,每一個參與商家稱為“一株”——這也就是為什麼現代日語裡將股票稱為“株式”,將“股份有限公司”稱為“株式會社”。
株仲間的成員們抱團在一起,共同發行營業特許權,限製組織成員以外的業者出現,並且互相進行價格協定,檢舉違反規定的成員。
江戶幕府看到商人這種行為,擔心商人組織主導市場價格,造成幕府統治動搖,因而數次禁止株仲間組織。
但是,株仲間對於安定市場具有很大的貢獻。
因此,在八代將軍德川吉宗進行享保改革時,以株仲間組織化為方針,認同株仲間的設置。
株仲間在一定程度上相當於現代的商會,為組織內部成員起到了互通有無的作用,最大限度地保護了組織內部成員的利益,並大大抑製了不法商人的出現。
雖然仍會時不時的出現一些奸商黑賈,但在正常的年月下,江戶時代的物價在株仲間的協調下相對平穩。
換言之,眼下出現在鈴音等人麵前的這位老人,乃江戶的酒水商會的龍頭老大。
這樣的頂級商界大佬,為何會出現在此時此地?
其中的原因倒也簡單——因為今日邀請青登來吃飯的主要牽頭人,就是越後屋文三郎。
“越後屋先生。”
青登向老人點頭示意,隨後半開玩笑道:
“一陣子不見,你好像又變年輕了一些。”
越後屋文三郎豪爽地笑了笑。
“哈哈哈,要是我真有返老還童的本事就好咯!”
說著,他左右四顧,布滿皺紋的老臉上漸漸現出疑惑之色:
“橘大人,這是怎麼了?”
“沒什麼,隻是發生了一點令我頗感不悅的事情而已。”
青登將“早川屋團七郎欺負民女”的詳細因果,言簡意賅地告知給越後屋文三郎。
老人聽罷,麵色頓時一沉。
他一言不發地緩步走至早川屋團七郎的跟前。
“團七郎……我和你們早川屋也算是有緣,我曾數次拜訪貴府,你還記得我嗎?”
“記記記記記記得……”
早川屋團七郎點頭如搗蒜。
隻見他的雙膝難以自製地彎曲,兩股戰戰,仿佛隨時會跪倒在地。
他雖是無可救藥的紈絝子弟,但他還是保有著一個正常人類所應有的智商水平。
他心裡門兒清得很:不僅“仁王”他招惹不起,就連眼前的這位垂垂老矣的老頭兒,他也同樣不能得罪!
彆說是隻能借著家族的名頭逞威風的他了,哪怕是其父早川屋祥太郎在此,也得在越後屋文三郎的麵前畢恭畢敬的。
酒水行業是除米糧業之外,江戶最暴利、最有影響力的行業,沒有之一。
在這個欠缺娛樂的壓抑社會裡,酒水成為了中下層百姓撫慰靈魂、減輕身心痛苦的最佳良藥。
不誇張的說,江戶酒水業的株仲間握持著極大的能量。
得罪了越後屋文三郎,就等於間接得罪了整個江戶酒水業。
如此嚴重的代價,縱使是劄差也難以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