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抵達了低穀的隻是故事(2 / 2)

他仰著頭,驕傲飛揚。這不是一個被賜予的天才的發言,而是一個有著自己的內心的少年的發言。

直到一天半夜,他接到了來自顧若朝的電話。

“……完了,一切都完了。”他聽見顧若朝顫抖的聲音,“完了。”

他吐出這兩個字,像是吐出綿長的歎息。

……

“發生了什麼?”喻容時專注地問道。

“最開始,我以為他殺了他的那個‘哥哥’。”易晚以一種因過於平淡而顯得尤為恐怖的語氣,雲淡風輕地說著,“我當時便在百度百科上開始搜索……直到他告訴我,不是這個。”

“那……”

“他發現自己開始失去那份‘禮物’了。在他追著母親跑過小巷,流淚嘶吼被幾人看見,日日夜夜糾纏於這件事之後。”易晚說,“那個世界認為他……”

“崩人設了。”

最初的異常,發生在小提琴上。

原本簡單的演奏對於顧若朝而言,開始變得艱難無比。他不再能在上手時就察覺到最佳的演奏位置,拉出的音樂也變成了嘔啞嘲哳難為聽。

然後,是同學。

學校之內的議論開始發酵。他們嘲諷顧若朝的家庭環境,編造他的交友情況。流言是一滴火星,頃刻間便可燎原。

再後來,便是成績。

可無數的意外開始發生。他得了中耳炎,聽不清課程。上課時,又總有飛進飛出的蜜蜂或蟲子,打斷他的聽課。寫作業也變成了一個需要躲避無數意外的掙紮過程。

就連大腦也開始遲鈍。

“沒有完。”沈終耐心地說,“沒有完。你隻要活著,不犯法,你就還有機會。”

發生在顧若朝身上的不是屬於他的故事。可沈終卻表現出了超乎常人的耐心。終於,顧若朝停止了啜泣,冷靜了下來。

他的頭腦依舊靈光。

“……我發現這仿佛是一種警告。”顧若朝咬牙切齒道,“我每靠近我的父母,這份警告就嚴重一些。上周我沒去見他們,我的腦袋就好使了——而周考,也變得簡單了。”

“那種東西或許不是禮物。”沈終道,“而是命運。”

禮物是贈與,命運是不可逆的道路——且標注價格。

這的確是個可逆的警告。可顧若朝不肯服輸。

人的驕傲往往具有兩麵性。平日裡,它招人煩,如今,卻變成了一種金子般的珍貴品質。顧若朝不肯承認自己的一切是由天意所“賜予”,他勢必要與它們鬥到底。

沈終會陪著他。無論是從零開始,還是通宵達旦。

隻是那時他們都把事情想得太簡單。

最大的痛苦從來不是從零開始的掙紮獲取,而是從一百落至地獄的重新開始。顧若朝開始暴躁、開始沮喪。他的父親得知了繼母的算計,如他所願地與繼母離婚,沒能立刻與他的母親複合,卻也有機會。

他明明得到了部分他想要的東西。

可與此同時,他失去才華,變成普通人。真正的崩潰不來自一朝一夕,而來自日日夜夜日積月累。所有的痛苦像是螞蟻侵蝕大壩,頃刻間已是潰不成軍。

“後來他告訴我他認識了一個表哥。那個表哥是他母親那邊的人,姓謝。表哥會幫助他。那時候開始顧若朝很少和外界說話了,不過他的情緒卻相應地好了很多,成績也一直保持著優秀——隻是比以前更辛苦、或者辛苦好多,每一次第一,都提心吊膽。”易晚說,“再後來……”

他聽見了顧若朝前繼母兒子的死訊。

這件事是一場意外,卻又像是上天看不得顧若朝接受了如今的人生後的、從天而降的懲罰。這場死亡徹底隔開了他的父親與母親,讓複合變成了不可能。

在聽說這個消息後,沈終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給顧若朝打電話,可他所聽見的卻是忙音。

很久之後,電話終於被接通了。顧若朝告訴他,他想帶沈終去電玩廳。

沈終和他一起去了。

他們在電玩廳裡慷慨地兌換了幾百遊戲幣,卻被殺得片甲不留。離開遊戲廳後,顧若朝又說:“我想去網吧。”

網吧依舊是幾年前的模樣,隻有幾台機器進行過有限的更新。顧若朝同樣帶他坐到了之前的位置,並打開了同樣的遊戲。

失敗,又是失敗。

在第十三局時,顧若朝停下了動作。

他們從網吧出去。可這次網吧裡不再有不良少年追逐,也不再有下落的廣告牌。他們站在廣告牌曾落下的位置,顧若朝笑了笑,忽然開口。

“……你知道麼?繼母看見了她的孩子的日記。那個哥哥喜歡上了我。這就是一切崩塌的原因,完了,一切都完了。我總覺得這像是一場上天對於我的報複,而我淪為普通人。”顧若朝說,“我輸了,我所有的局數都輸了……我從來沒想到,我根本沒辦法承受這份失去……我的人生應該是完美的……”

“時間會衝淡一切的。”沈終說,“你依舊完美,上個月”

“不,時間會衝淡一切,但一切都毀了。一切故事,都毀了。”顧若朝說。

“一切故事?”沈終愣愣道。

他以為一切都在變好,可顧若朝看起來卻越陷越深。顧若朝用手指抓著自己的臉,似哭似笑道:“我都做了什麼啊……我錯了,我後悔了。我以為我能主宰自己的命運,可我最終發現是我離不開它——不是我離不開禮物,而是我離不開命運。我的人生已經不能再完美……”

沈終看著顧若朝,他看著這個少年終於不再是過去任何時候模樣。

顧若朝離開了。

他走得晃晃悠悠,頭上空無一物。可沈終知道,顧若朝快被廣告牌砸死了。沈終想。

他呆站在那裡,不知道自己該去往何處。世界再次失去了它的邏輯,變成一團亂麻。

正在這時,他聽見一陣笑聲,有幾個拖著推車的青年走過。

其中一個青年右腿很跛,像是受過嚴重的傷。其他幾人似乎是剛從市外的學校回來,幫助他推著水果車。青年的臉上還殘留著青春時五官的痕跡,笑容卻不再像之前那樣戾氣十足。

“等回家……給你們炒幾個菜……”

“唉,聽說隔壁街那個混社會的娃兒上個月被人用刀砍死了。如果不是當時那場事故,或許死的就是咱們了吧……”

他們說著很普通的話,生活見聞,卻不是有關顧若朝的、也不是隻圍繞著落下的廣告牌的,而是有關他們自己的、每個人的故事。沈終呆呆地看著他們,像是從來沒想到他們會再出現在這裡。

這或許就是生活與的區彆了。一句話突然從他的腦海裡冒出。

生活讓生活在一個街區的幾人會再度相遇,卻不會。儘好了情節責任、消失了功能的角色,便隻有從故事裡退場這一條路。

幾人的身影消失。

沈終忽然想奔跑進網吧。他想打一個晚上的CF,或許是一個晚上,或許是整個七天。他也很聰明,他可以苦練自己的技術,這樣下周,他就可以讓顧若朝和他一起打雙人賽。這樣顧若朝就會知道,他還可以贏,他們也可以贏。

沒有什麼是一定靠天賦決定的,沒有什麼是不能靠努力改變的。這個世界可以,任何東西都可以……

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坐在網吧的電腦前,一次又一次地機械地練習射擊、練習這個遊戲。每一次子彈射出像一次煙花放射,每一個動作都讓他距離自己想要靠近的未來越來越近。

直到他接到了來自顧若朝的電話。

“我的人生已經走入了最低穀。”顧若朝的聲音裡的帶著嗡嗡的風聲,“我多想念一年前啊,沒有想過要反抗‘禮物’的我,是多麼快樂。”

——不,不是這樣的。

——抵達了低穀的隻是故事,而不是人生——

下一刻,他聽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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