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抵達了低穀的隻是故事(1 / 2)

“我開始思考我還想得到什麼。正如你所見, 我已經擁有了這世上常人難以企及的一切。”

顧若朝坐在高高的水泥管上。他偏著頭,比起一個肆意飛揚新航路船長,更像是一個興奮、卻又有些迷茫的孩子。

廢舊工地依舊是那片廢舊工地。五年來, 其中事物經曆風吹日曬, 其物理本質卻依舊沒有變過。跟在他身邊的沈終也沒有變過。

顧若朝依舊很喜歡帶沈終來這裡。他會在這裡大大咧咧地坐下, 拋棄在學校中、在他人眼前維持的優雅外表,任由被水洗得發白的牛仔褲上沾滿灰塵。這裡像是一座法外之地,一個可以供他暴露自己、隨意發泄的遊樂園。

沈終曾詢問過他為什麼,顧若朝說:“上帝不會允許故事發生在肮臟的工地裡。”

如今, 他依舊在對沈終說話。

“你還想要得到什麼東西?”沈終問他。

他坐在他之下的一根水泥管上,捧著一本習題冊看,白皙臉頰清秀乖巧。這幾年隨著顧若朝的意氣風發, 沈終也越來越安靜、甚至是低沉——他像是被埋在了一片黑湖之下, 從此再也不說話。

可顧若朝和沈終依舊是朋友。在所有人眼中, 顧若朝都是一個極好的朋友。

他會帶著沈終參加各種各樣的比賽, 教他各種各樣的知識,以他的人緣讓沈終獲得安靜孤僻的他本不能得到的資源。沈終於是以“萬年老二”之名被熟知,但萬年老二也終究是優秀的。

於顧若朝而言,無論他肯不肯承認,這份友情都帶有掌控、與為沈終能安全交托秘密的高傲的信任的成分。在他看來, 他優秀、聰明、討人喜歡,因此他絕不可能想到另一種要素。

——在目睹了所有圍繞著他的木偶戲、在目睹了所有“壓製”過他而反過來成為他的養料的人後,沈終會不會害怕?

他是否會因為恐懼而不敢離開?

不過即使隱隱知道, 顧若朝也絕不會在意這點。因為沈終的反應總是那麼適時, 正如如今,他適時地回答,以引出他的下一個話題。

沈終又補充了一句:“你最近看起來, 總是不太高興。”

成績,顧若朝有了,他在高中數學競賽中拿到了金牌。P大的招生辦也向他發來了特殊招生的邀請。人緣,顧若朝也有了。他擅長排球、小提琴、辯論,又極為俊美,所有人都喜歡他。

他已經是S市當之無愧的第一。

舉重若輕,不必認真學習便能做到完美,這便是顧若朝的標誌。

沈終幾乎可以看見顧若朝未來的生命軌跡。他將不受阻礙地繼續向上,隻要他依舊選擇進行這般依照“天意”的籌備。保送P大不是頂點,不是終結。在進入P大後,隻要顧若朝願意,他依舊可以找到更多的、可被利用的挑戰。

他可以去拿國家獎學金,可以去拿唐立新獎學金,可以過五關、斬六將成為某個榮譽計劃的一員,可以去當學生會主席,可以去與無數天之驕子評選校園十大年度人物,最終以市級優秀畢業生的身份離開。

在那之後,人生依然沒有終結。他可以去國外頂尖名校讀博,用一篇篇頂刊來製造爽點,在那之後,留校、任教、回國、在非升即走的打臉廝殺中成為最年輕的副教授、青千、院長、長江學者……生命不息,打臉不止,顧若朝永遠有辦法讓自己走到最高點。

再往上呢?

再上的頂點是什麼?

這一連串的打臉和爽點,不斷從外界獲得更新的挑戰、更高層次的讚譽,又是在為了什麼而準備的呢?

就像人隻是一個可以依靠這無休止的反饋而得到“幸福”的機器。

除此之外,沈終又想到一句話。

命運中所有的禮物無一不被早早標注上了價格。一個被這樣塑造而出的、優秀的顧若朝,又是被“天意”準備著用於什麼用途的呢?

天意真的隻是為了獎勵顧若朝,讓他擁有一段完美的、無懈可擊的人生的麼?

“家庭。”他聽見顧若朝的聲音,“家庭。”

總是如驕傲的獅子、掌舵的船長般的顧若朝在說這句話時卻像是細細地咬住了牙關。他垂著眸,又重複了一遍:“家庭。”

“……我一直在思考我究竟想要什麼。上天讓我一次次地得到第一,這說明它對我的眷顧——我既然可以掌握我的生命,那麼我也應該可以掌握我的家庭。這一切都是上天賜予我的禮物,不是麼?I am the one.”顧若朝重複了一遍自己在電影裡聽過的台詞。他像是說服了自己似的,笑容複又神采飛揚:“我生來便是被眷顧的。”

“你……”

那種不安感越來越強烈了。

沈終很難形容這種慌張。上一次他遭遇這種感覺,還是在那間網吧前時。他說:“可是家庭……會有排名麼?”

“我說過了,不是排名,而是我被眷顧。這些都是上天賜予我的禮物。”顧若朝說,“你等著吧,隻要使用技巧,我一定會得到我想要的東西。”

沈終坐在他身邊,卻感覺自己如墮冰窖。

沈終了解顧若朝的家庭。顧若朝的容貌稱得上是美,學習成績稱得上是強,那麼他的家庭便獨占一個“慘”字。他的母親前些年回國,住在同一座城市裡,卻幾乎不來看他。他的父親愛著繼母,前些日子正商量著要將繼母在國外念書的孩子接回國內。

沈終聽說過那個孩子。那個孩子比顧若朝大兩歲,白白瘦瘦,乾乾淨淨,據說是一名非常優秀的小提琴家。

“你已經擁有很多東西了。”沈終最終道。

“可那不一樣,那是我一定想要的東西。”顧若朝說,“你等著吧,我一定會取得它。這對於我來說比獲得第一更加重要。”

沈終知道自己無法勸說顧若朝。擁有太多“禮物”的少年就像一個幸運的暴君,因為擁有太多權力,而容不得任何反抗。

顧若朝跳下水泥管,他向著沈終揮揮手,告訴他:“這周六調休補課,要月考,你可彆忘了。”

儘管在麵對沈終時他總或多或少地帶有優越感,可他始終記得提醒沈終每個發生突然改變的日曆時間。

就像他始終記得,沈終記不得國慶的周六放假,沈終不擅長這些。

“當然。”他忽然笑嘻嘻起來,表情又像個少年了,“你這次也是考不過我的。”

他笑鬨著走了,沈終坐在水泥管上,看著顧若朝的身影消失在夜色裡。他想著顧若朝那句“上天賜予”,不知怎的,打了個寒噤。

上天賜予的是禮物還是命運?

如果拒絕上天的賜予,會如何?

……

“後來呢?”喻容時說,“他……發現什麼了麼?”

易晚平靜地看著遠處的茫茫夜色。

“他發現他不可能成功。顧若朝曾經自信地認為被自己所發現的是‘禮物’,直到那時候,他才發現,那不是‘禮物’,而是無人能反抗的‘命運’,而我之前說過……”

顧若朝,是很驕傲的。

能被命運所選中的人大多有一身傲骨,尤其是聰明人——年紀小的聰明人。顧若朝最初並不肯屈從於命運,他執著地認為那是對於他的“贈與”。

“他嘗試了很多方法,利用自己的‘禮物’來打敗‘哥哥’在小提琴上的成就,利用自己的成績來要求父母相遇。可無論如何,斷掉的命運之線是無法再被連接上的。”

顧若朝開始變得偏執、陰鬱、狼狽。他不認為這個世界應當拒絕他。為了達成目的,他開始與家人爭吵,與同學發生矛盾,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去追逐自己所需。

沈終不再扮演他生活中的旁觀者,而是不斷嘗試去勸阻他。顧若朝卻說:“我有分寸。”

“我為什麼不能讓我的人生再完美一點呢?”顧若朝聳聳肩道,“一個幸福的家庭是什麼很珍稀的、我沒有權力得到的東西嗎?像我這樣的人……”

沈終沒再說話了。他發現顧若朝的眼圈有些紅。

那是被他藏在那些言不由衷的話語下的真實。

顧若朝並不是一個自信的人。自信並不是一個可以作為全局判定依據的標量,而是一個多方麵的量詞。沈終忽然明白顧若朝並不自信自己能得到來自父母的愛,他的所有言語與其說是炫耀,倒不如說是在為自己打氣。

顧若朝的內心並不像他表現出的那樣輕快。他的高高在上、驕傲是真的,藏在他心裡的、對家庭的執著也是真的。

或許顧若朝真的會心願得償也說不定吧?沈終想,畢竟顧若朝是得到了禮物之人……

“如果追求不到呢?”沈終最終還是說,“他們是成年人,你何必勉強……”

顧若朝笑了。

“那我至少努力過。”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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