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擁抱(1 / 2)

三年半前。

醫院大樓。

大雨。

病房前。

喻容時被收編前一天。

“她的情況已經穩定了。還好,隻是過度驚嚇,外加溺水了。”坐在他身邊的女人說,“再介紹一下吧,我們不是第一次見麵了。我是杜局的秘書。你可以叫我邱月。”

她戴眼鏡,紮著馬尾,穿一件白色風衣。容貌平平無奇。

“我們隸屬的部門,負責處理像你們這一類的異常事故。”她的風格很冷淡,全然不像之前那幾個遊說者那般熱情,“比如這次。”

喻容時低頭。

“我來得太晚了。”他咬著後槽牙說,“我應該早點來,我不知道最終反撲的‘男主’會那麼瘋狂……”

女人瞥他一眼,沒說話。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灰色的走廊裡隻有他們兩個人。終於,有人出來。

“她說想見你。”

喻容時點頭進入。戴眼鏡的女人沒有阻礙他。她鏡片下的眼看著他進入病房,低頭繼續注視手機。

五分鐘。

十分鐘。

二十分鐘。

……

喻容時看見女孩正呆呆地坐在床上。

她的脖子上還帶有淤痕,這是那個男人在死前於她脖頸上留下的痕跡。看見這個痕跡時,喻容時又把牙咬得緊了一些。

他還是來得太晚了。

他苛責自己。

他速度太慢,以致於沒有發現這個角落裡發生的故事。建立信任太晚,女孩警惕心也太高,已經來不及編故事,隻能急急地告訴她真相……

他最終做到的事,隻有翹掉自己的工作,急忙趕到,在海邊從那個男主的手裡把她救出來……

“我向你保證,那個人不會有逃脫的機會的。”他說。

“喻容時。”他聽見女孩的聲音。

又重複了一遍:“你是喻容時。”

“嗯。”

喻容時抬起眼。忽然間,他發現這個被他救起來的女孩看他的眼神裡不是劫後餘生或感激。

……

歇斯底裡的喊聲在持續。女人把喻容時拉出了病房。

“……如果我不能信任他,你又憑什麼覺得我能信任你?!”

“如果他是在玩弄我,我又憑什麼不能認為和他一樣擁有能力……在我看來你就是和他一樣擁有能力的人……不會玩弄我?”

“你們都是怪物,都是一樣的怪物!”

“你也是怪物,你憑什麼告訴我,如果沒有你,他不會變成……那樣?”

……

“坐下吧。”女人帶他坐在自動售賣機旁邊,“你想喝點什麼……有些人本來就是要死的。”

她的聲音近乎是冷酷了。喻容時猛地抬頭看她。

女人背對著他,像是自言自語般地說:“每個人都擁有自己人生的定位。無論那些‘男主’,配角,我,還是你,都一樣。”

“……”

“或者你想談談哲學?那麼我們就來談哲學。你認為你消滅了這些‘男主’,就不會有新的‘男主’誕生嗎。即使沒有你說的‘劇本’,也有欺上瞞下,恃強淩弱。”

“甚至,每個人的心中都有劇本。他們喜歡的人,是可憐的飽受迫害的‘女主’。‘女主’的對立麵,乃至從側麵被卷入的配角,便是他們要安排一切流言蜚語,欲殺之而後快的炮灰。”

“你消滅‘男主’的目的是什麼?拯救世人?但世人需要你的拯救嗎。你有沒有想過,本能性地尋求‘主角’與‘配角’的區彆,在心中構建單薄的劇本世界,本來就是每個人的本能。你所尋求的一切,是反人性的一切。”

“你不能理解是為什麼,是嗎。因為每個人都尋求更簡單的生活。簡單,乾脆,不需要在每個人的身上多花三十秒或一分鐘去理解他們……所以你真的以為你在為幫助那些普通人,為他們尋求正義嗎?舉個例子,就比如現在——”

女人從售賣機裡取出兩罐可樂:“在她的眼裡,你最好是個反派。這會讓她比較舒服——不用和我爭辯,我知道你不是‘反派’。”

“……我並不想和你爭辯關於我自己的任何事,你們想要怎麼理解我,都可以。”喻容時聲音有些嘶啞,“我去得太晚了。”

“不是早或晚的問題。”女人說,“你想要得到他們的信任,這是不可能的。因為你是超能力者,你不是他們。背叛自己的階級的人,是基本不能被另一個階級理解和信任的。就像池序。”

“而且,如果所有人都習慣了在這個世界裡生活。你作為打破他們生活的那個人,是否也隻是一個製造騷亂的破壞者呢。”

喻容時沉默。

“我以為你也是來拉我入夥的。”他輕聲說。

“某種意義上,是。因為我們沒有像你這樣的成員。有能力,不受天道影像,也不怎麼影響其他人。”她說。

“沒有‘像我這樣的成員’?”喻容時咬文嚼字,“因為他們不願意放棄屬於自己的權力,是嗎。”

“……不止。”女人說。

雨很大。走廊深處的哭聲漸漸熄滅了。喻容時說:

“……不止什麼。”

沉默。

“那些人對你說過什麼。為社會奉獻,為安定付出?正義執行者?還是心懷愧疚的、為自己並沒有承擔如自己能力那樣大的義務而愧怍的補償者?”女人慢慢地說,“找找自己的定位,看看彆人眼中的你,是什麼?”

“……”

“我不打算和你說那些冠冕堂皇的東西。”女人說。

“……你打算說什麼。”喻容時說。

他覺得很疲憊了。雨聲,風聲,歇斯底裡聲,還有那個反複在他耳邊提及的名字“池序”。他被強調的一切天賦都像是不應該得到的一架緊箍咒,完美,但字字句句都好像有人在咆哮他對這個世界的虧欠。

而他就像理應承受那般理應承受。

可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這次這麼累。

“你還不明白嗎?”女人說,“我們是處理異常事故的部門。”

風聲。

“在我們眼裡,你也屬於異常事故。”

事故。

而不是人。

驚雷。終於炸響了。

驚雷炸亮了整個天空。喻容時在閃亮的玻璃中看見自己的臉。

依舊英俊。

但疲憊,麵無表情。

在旁人眼中,是否和那些“男主”沒有任何差彆呢。

那一刻喻容時覺得所有情緒都離他很遠。他不再憤怒,不再疲憊,不再感動。他像是看著少年的自己拿著球拍,一個人在回家的路上走了很長很長的路。而女人在他身邊把頭發撩到腦後。

“恕我冒昧,你知道我的人生嗎?”

“貧窮,辛苦,勞碌,是我童年與青少年時期的底色、我不像你們那麼好運,有那麼多時間來思考情情愛愛、思考世界或者命運。我家附近有一條年久失修的土路。在那裡喊一聲,從來沒有任何回聲。”

“這就是我們的生活,這就是我們眼中所看見的世界。所以,當那些人坐在空調房裡,用理論,用書籍,用加繆或者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言來闡述思想框架,引經據典地來理解我的生活時,我沒有任何感覺。”

“我隻想發笑。”

“喻容時,你想要一個正常的世界,可哪裡有正常的世界呢?所有人已經認可接納了‘主角們’的存在。當它成為規則被社會所接受後,即使它再異常,也不會是異常。你以為是你不接受這個異常,其實是這個社會不接受你。因為異常已經成為了社會的一部分。你隻是在特立獨行。”

“……”喻容時說,“它已經是這個社會的一部分了,是嗎。”

他仰頭,將劉海落進自己的眼睛裡。

“不是主角在帶來麻煩,是我在帶來麻煩。是這個意思嗎。”

“喻容時,我曾是你的粉絲。你應該不會知道,第一次有機會用自己的錢去買一張電影票,和彆人一起在影院裡看見你的臉時,是種什麼樣的感受。你或許也不會知道,那些社交媒體上,現實裡,那些人看見你的優秀,又是怎樣被激勵。”女人說,“你會說,那些隻是天賦。但你其實比任何人都清楚,你為了不辜負那些天賦,付出過多少練習與努力。即使是在這樣的世界,光有天賦也不是能直接成事的。”

“如果不去做那些事情,你本來該省下多少時間。你不需要狙擊那些‘主角’,就已經可以活得足夠幸福和完美。去照顧家人,去關心旁人,去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而不是給人添麻煩。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給這個世界帶來這麼多矛盾呢。”

人是不能遊離於大眾之外存在的,就像魚兒不能離開水。

“如果在他們眼裡,就連最應該幸福,最有資本對生活滿意的你,也並不這麼想。這個世界不就鬨翻天了嗎。你的定位,你的幫助,你的優秀和完美,會是對這個世界的其他人的最佳激勵。這也是你擁有這些天賦的、作為幸運者的責任。”

所以應該是這樣的責任嗎。

而不能是其他的責任嗎。

“而且,你的弟弟喻其琛,向內部提出申請,以調到我們部門內。”

“……”

許久之後,喻容時忽然開始笑。

他越笑越用力,用手捧住了自己的臉,肩膀抖動。終於,他放下手,輕聲道:“聽起來很不錯。”

“嗯。”

“或許一開始,原本就該這樣的。”

“嗯。”

“好像除此之外,沒有一種方法是可行的。”“嗯。”

“那麼我依舊是他們眼中的‘異常事故’嗎?”他說。

“唯一不讓他們將你視為異常事故的方法隻有一個,就是成為一個普通人。”女人愣了一下,說。

“‘這個世界’裡的普通人,是這樣的嗎?”喻容時說,“真麻煩啊,這個世界可是千變萬化的。”

“……”

他們沉默。女人說:“你還有什麼想說的嗎?”

“如果沒有試過健康的生活方式,又怎麼會知道,自己不喜歡這樣呢?”喻容時說著,聲音很輕鬆,“請你幫我安排一個與杜局長的會麵。我想和他聊聊。”

女人說:“好,請你喝瓶飲料吧?”

她把可樂遞給他。

“不要可樂了,要牛奶吧。”喻容時說,“在這個混亂的世界裡,我們要保持健康。”

說著,他忽然又笑了,接過可樂:“算了,扔掉可樂,又是一種不環保。”

喝下可樂。

把自己過去的瘋狂和不甘喝下。

把所有人眼中的“貪得無厭”喝下。

讓能夠完美適應這個世界的人選擇對這個世界的完美適應,不是再普遍不過的人之常情了嗎。

喻容時非常平靜。他想,他已經被完全治愈了。

他愛這個世界。

……

“又下雨啊。”喻容時說。

“你之前來過這裡?”老張說。

不遠處是醫院。喻其琛搶救的地方。

“……前幾年。”喻容時說。

這一輪的配合調查結束了。喻容時因此獲得了一段喘息時間。

帶來這段時間的,是一份文件。

一份在車禍現場發現的文件。

喻其琛的車禍現場。

說來也算是幸運。車禍嚴重,那份被放在副駕駛上的文件卻完好無損。老張在得知這個消息後不得不感慨,喻容時果然一直留有後手。

一條路不成,便選擇另一條路。這些年來喻容時一直在收集與謝子遇相關的罪證。利益博弈之下,總有一方要暫時偃旗息鼓。

隻是喻容時在這段時間內原則上不能離開這座城市。從警局出來後,老張也行了個方便,把他載到醫院來。

“原本是想瞞著你的。”老張點了一根煙,“不介意我抽煙吧?”

喻容時抬了下眼皮,盯著那根煙。老張以為他會說不介意。就像他總是很得體。

“給我一根。”喻容時突然說。

老張把剩下一包連同打火機都給他。

“健康的生活方式的反麵是不健康的生活方式。我曾經是這樣認為的。”喻容時把煙含在嘴裡,皺著眉頭用打火機點燃它。

“現在呢?”

“真痛快。”

喻容時吐出一口尼古丁。

他吐煙的樣子很好看,動作熟練,隻因在影視劇裡演過很多遍。老張一邊停車一邊說:“感覺怎麼樣?”

喻容時端著煙,凝睇建築。

“我好像一直在給這個世界帶來悲劇。”他說。

“其他人比起你來說,帶來的悲劇更多。”老張說。

“那不一樣。”喻容時說,“那不一樣。”

他沉默,老張又說:“喻其琛晚上出去是去送人。那個人今天應該也來醫院了。”

喻容時通過車窗遠遠地望。他看見一輛屬於.的保姆車停在那裡。

……

“姓名?”

“易晚。”

“你和他最後一次見麵,是什麼時候?”

“他最後離開時,狀態如何,有沒有食用什麼東西?”

“你們為什麼會在晚上見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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