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晚一分鐘沒有說話。
池寄夏:“嗯?嗯嗯嗯?……”
“我發現和池哥聊天是個錯誤。”易晚眼神飄忽地道,“睡吧……”
池寄夏:“喂喂喂,怎麼就錯誤了?”
……被易晚鄙視的感覺真不爽。
第二天一早,池寄夏照例因為係統的缺席而心不在焉。不過他向易晚報仇的機會倒是來了。
今天下午,有他和易晚的第一場對戲。
眾所周知,池寄夏是易晚的爸爸——這個用以整活的機會也是池寄夏爭取來的。一大早上妝時,造型師們就圍著池寄夏竊笑著嘰嘰喳喳,準備看好戲了。
“池哥,你們虹團囊括了祖孫三代,是真的好玩啊!”
“期待被隊友叫爸爸的感覺嗎?”
可歡騰的一眾人等很快發現,人群中唯一一個表情不快樂的,卻是池寄夏。
池寄夏沒回應眾人的議論。和他對戲的演員們還沒化完妝。他一個人坐在劇場旁邊,裹了條毛茸茸的毯子。有人在旁邊小聲說:“……這幾天就一直感覺他情緒不對勁。”
“是因為演戲壓力太大了?”
“不清楚。”
池寄夏更煩了。
他低頭看手機。手機屏幕上隻倒映出他自己一個人的臉。
係統已經將近一個星期,沒有給予他任何回應。
池寄夏曾經演過一些爛俗的青春偶像劇。偶像劇女主常常因為發消息給男主未及時得到回複,就輾轉反側、百爪撓心……當時的池寄夏對此非常不理解。
不回消息就不回消息唄?萬一他有事呢?萬一他看到消息後隻是忘記沒回複了呢?而且,重點是他不理你,你就去找彆的人玩兒唄?
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枝花。一個人不回你,你就去勾搭個十個八個。每次發消息都群發。這樣就再也不擔心得不到回複了。
在現實世界裡池寄夏經常被人說“有些薄情”,因為他的興趣來得快,去得也快。對某人感興趣時能熱情到那人錯覺自己被池寄夏碰到天上,對人興趣消退後也會毫不留情直接斷連。
隻有在不回消息的係統身上,池寄夏第一次體會到了什麼叫焦心。
今天薄絳和易晚照例是在劇場旁邊坐著。薄絳說:“池寄夏今天看起來有些急了。”
池寄夏尚未開演,在演戲一道上較為外行的薄絳都捕捉出了他如今的狀態。導演和其他演員又怎麼會看不出呢。
隻是易晚的注意力並不在池寄夏的身上。早上這場戲拍到一半時,一輛小麵包車駛入了片場。
麵包車上下來幾個人。可惜兩邊距離隔得太遠,中間又擱著一堆人和燈光、攝影設備等,易晚根本看不清那些人的麵容。所以也不知道這些人是來乾什麼的。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們不是這個劇組的演員,或工作人員。
或許是壓力到達了閾值。好巧不巧,這幾天就今天早上池寄夏NG最多、表現最差,甚至把易晚下午原定的拍攝時間也延遲到了傍晚。或許是看出池寄夏體力不支,葉導提出讓眾人休息半個小時。
下場前他對池寄夏說:“今天你狀態不行啊,好好休整一下。”池寄夏低著頭坐在長椅上,頭上搭了條濕毛巾。更巧的是他今天這場NG十數次的戲,還是和梁輝實的對手戲。除了梁輝實和他對手之外,同場景裡還有個男七的演員。
男七飾演的是個忠臣,人卻沒有角色那麼端方老實。他被NG了十多次心裡有點怨氣,於是故意對梁輝實說:“看看,看看。場景一深入,果然年輕人就是演得不太行。沒有這個金剛鑽,果然不該攬瓷器活吧。”
梁輝實一皺眉。他又說:“剛才導演還給他找補,說那段NG是你把情緒抬得還不夠高。拍戲時老帶新是情分,又不是本分。咱們兩個這下算是被他拖累住了。導演看上去挺喜歡他的,接下來事兒就難辦了。說起來,你之前是不是與他合作過一次來著?”
梁輝實表情果然很難看。男七達成挑撥的目的,自己到另一邊喝水去了。
留下梁輝實一個人在長椅上越想越氣,越想越氣。
他坐在這頭的長椅上。池寄夏坐在他左邊的長椅上。兩個人中間不過隔了幾米距離。
有東西緩緩地動了。
池寄夏腳下的影子。
劇場中的所有人都沒發現這一點異動。
‘讓挫折發生吧。’
‘讓他感受到痛苦吧。’
‘讓他認識到你的重要性。’
‘讓他遭受挫折,讓他意識到隻有你的存在,能幫他解決一切問題。’
‘讓他對你有所需求,隻有這樣,他才再也不能離開你。’
影子向著梁輝實的腳踝緩緩攀援。在梁輝實站起身來前,一個幽幽的聲音從他的背後傳來:“接下來的劇情會是:走過去,嘲諷池寄夏,翻舊賬,從而造成池寄夏極度憤怒的破防效果。”
“同時,劇組裡其他人聽見兩人的爭吵,開始竊竊私語。旁邊的場記拍下兩人吵架視頻,發布在微博上,並取名‘當紅男團小鮮肉憑關係入駐劇組,被行業內前輩斥責’之類的。小視頻一石激起千層浪,眾人叱罵池寄夏,一時間腥風血雨。”
“而在那之後,池寄夏因憤怒開啟了演技基因鎖。在休息時間後的那一場戲裡王霸之氣全開。前輩因此不敢直視他的雙眼,全身氣場完全被壓製。第二段演技視頻也被發出,眾人恍然大悟,原來池寄夏的演技還不錯。於是轉過來斥責前輩仗著年長欺負新人。而Iris5這個男團也因為這場事件從此更受矚目:不
僅是偶像男團,還是專業演員團體……”
梁輝實:“……你在說什麼?”
雖然完全沒聽清。
他回頭時注意到站在他身後的人是易晚,Iris5的第五位成員,也是池寄夏的隊友。
老實說,梁輝實對易晚一直沒太深的印象、
一則還沒到易晚的戲份,二則易晚在團裡也不算出眾。梁輝實對他僅剩的印象就是在劇組裡比較乖,話比較少。
常常坐在同一個位置,老老實實地看其他人演戲這樣。
彆的就沒了。
可易晚那番模糊不清的話卻像是涼水,把他潑醒了。梁輝實擰著眉頭看他,易晚說:“池哥他,最近失去了很重要的親人。或許他隻需要一點點肯定。如果耽誤了拍攝進程,麻煩梁叔多擔待一下。”
黑色的影子縮回了池寄夏的影子中。
易晚沒有躲開梁輝實的視線。梁輝實的表情越來越陰、越來越陰……
最終,梁輝實:“你幾歲了?”
易晚:“呃,年底20?”
梁輝實:“叫什麼叔叔,叫我梁哥!”
……陰臉半天原來是為了叔叔還是哥哥的問題。
易晚縮回角落裡當蘑菇了。薄絳看他這樣,用手拍了拍易晚的腦袋,淡淡道:“你還是真愛管隊友的閒事。”
“如果能喚起善意,又何必用惡意來解決問題。”
一句話出現在薄絳的心裡。
是這樣的麼?
易晚表情寡淡地躲過了薄絳的手:“……再加一場衝突,我今晚就要九點才能下班了。”
薄絳:……怎麼比他還要生無可戀呢。
梁輝實走到池寄夏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片場中其他人看見這一幕,都停住了嘴,小心地觀察。
池寄夏知道梁輝實過來了。但他懶得抬頭,依舊低著頭道:“……有事嗎。”
可梁輝實比他的話還少:“你前幾天演得都很不錯。加油,好好演吧。”
這下輪到池寄夏疑惑抬頭了。
“你說什麼。”他說。
“不知道你在急什麼。其實我也不太想承認。但你真的演得很不錯。甚至讓我非常有危機感。一個二十出頭的人就能演成這樣——他的主業甚至還是做唱跳的。這讓我這個老前輩有點情何以堪。”梁輝實僵著臉道,“不過……”
他歎了口氣:“我在想,如果當初我沒有因為想要在35歲之前獲得獎項,急著在你十五歲時就邀請你來一起演電影,而是現在邀請的話……我們的那部電影一定會有一個很好的結果吧?”
池寄夏:“……”
梁輝實說:“其實葉導說的是對的。為什麼那時候我一個三十歲出頭的人,要把一部電影的寶押在一個15歲的孩子的超常發揮上呢?身為大人,應該自己為自己的決定負起責任,不是嗎?我們都信奉那句‘出名要趁早’,誘哄一個孩子過早的踏入名利場。明知他身上還有無限可能,卻為了自己的短期利益竭澤而漁、儘早地壓榨乾淨他的價值……既然這樣,為什麼還要遷怒那個孩子,讓孩子負起責任來呢?”
“葉、葉導?”池寄夏愣住了。
“是啊。”梁輝實道,“池寄夏,葉導很愛你。不是導演看一個人才,而是長輩那樣的愛。”
池寄夏:……
梁輝實看著池寄夏,其實他還有一段話沒有說。
前幾天他和池寄夏對戲前,葉導曾經專門找他談過,說希望他對池寄夏寬和一些。
“……有時候我會覺得,我虧欠了池寄夏一個童年。”身患重病的老人說,“我不是很懂他搞的那個男團是什麼。不過我找了些視頻資料來看,他和幾個同齡的孩子在一起跳舞,笑得很開心。這是池寄夏小時候沒有過的體驗吧。”
小時候的池寄夏隻是輾轉於不同角色的片場中,完成他母親的夢想。
即使在葉導不知道的角落裡,八歲的池寄夏擁有了一個為他造夢的機器。可他在夢裡體驗的,也不過是其他角色的完美人生。
梁輝實一時語塞。一是心中有某處被觸動,二是念及葉導也心知肚明他和池寄夏之間的矛盾。
葉導即使知道他們之間的矛盾,也選來池寄夏來演末代皇帝。明擺著池寄夏就是葉導手下的關係戶、葉導的“天選”和偏愛。
誰能得罪“天選”呢?
成年人的世界是很肮臟的。前後兩者之比,不過一比九而已。梁輝實首先關心的還是自己的飯碗問題。他皺著眉頭說:“葉導。那你為什麼選我來演這個角色?你知道我和池寄夏不對付。”
如果我們發生矛盾,你會開除哪一個?
葉導說:“輝實,因為你是這個角色的最佳人選。你在演戲上的努力,你對每個細節的鑽研,我都看得到。我相信你能演繹出一個相當優秀角色,這是你的能力。”
梁輝實和池寄夏有矛盾,水火不容。尤其是梁輝實。他身為一個成年人,卻為了一個小少年的“過失”耿耿於懷,實在不是君子。
可葉導依舊說,他是個好演員。他沒有一味地倒向哪一邊,而是希望他們都走向更好的未來。
既然如此。
他也想試著和池寄夏和解。
葉導的叮嚀實在太微不足道。於是在主要的故事裡,它被埋葬的塵埃裡。直到近日,梁輝實也沒有對池寄夏和盤托出。他向池寄夏伸出手,池寄夏卻說:
“你說葉導關心我,是因為很愛我。”
梁輝實:“嗯。”
池寄夏:“那輝實叔關心我,是不是也是因為愛上我了?”
……靠。
池寄夏這話倒是故意犯賤。他心情不好,於是故意用這種方式來逼退梁輝實難得的溫情,好讓自己做一個豎起彆樣刺的刺蝟,不虧欠彆人的安慰、也不虧錢彆人的善意。可梁輝實最終隻是歎了口氣。
“現在還沒愛上。”他硬邦邦地說。
梁輝實走了。池寄夏坐在長椅上,好半天“切”了一聲。
能“切”出來就好了。
戲重新開拍。沒有打臉,沒有矛盾,池寄夏的表現卻優秀了不少。
薄絳問易晚:“剛才梁輝實的那段話,是你勸說他說出來的?”
“不。”易晚搖搖頭,“一個路人哪有那麼大的能力。”
他又道:“其實我也很意外……”
薄絳看向易晚的臉。易晚表情寡淡,眼眸看著前方。
眼底沒有
一點表情。
路人不需要控製任何人。能夠產生不同角度的深度思考的,是角色們自己。
能促使梁輝實的觀念發生改變的,絕不是路人的一句話。
而是因為葉導不分對象的愛。
破解男主片場的不是路人,而是一個老人的、平凡而偉大的愛。
路人隻是把這些隱秘的小角落,一個個地挖了出來。
而這些小細節,終將成為推動不同的方向的多米諾骨牌。
“或許我也沒辦法理解所有的事。”易晚說,“或許……”
這是第四種破壞男主片場的方式。
第一種方式,拍賣會與秦雪心。路人路過,打斷劇情。
第二種方式,傅宅與安也霖。路人路過,引入其他片場。
第三種方式,楚殤與章漸華。路人抵抗不了比“天道”還要強大的“現實”,可向往自由的每一個靈魂,最終都會為了自己最初的夢想而選擇掙脫前進。
即使看見了無數悲傷,也願意前往。
這就是人性的愚蠢和偉大。
第四種方式,梁輝實與池寄夏。路人路過,讓忙於奔赴自己的“劇情”的主角配角停住。偶然有風,吹起塵封的隱秘角落。
可那角落並不是因路人形成的。
而是因為,它們本就存在。
隻是在過去……所有的羊群都急於奔赴自己的牧場,以至於把這些停下腳步就能看見的東西,給忘記了。
……而它。
易晚瞥了一眼池寄夏腳下的影子。
你真的舍得為了奪取回池寄夏,把他綁回屬於他的“男主片場”,為此不惜將他可以擁有的愛都奪去嗎?
你真的舍得讓他擁有的不是真實的愛而是虛榮的讚譽,是微博上的幾千行彩虹屁文字嗎?
……
“Bravo!”有人說。
“演得真好,小夏!”
池寄夏從片場中“醒”來。這是他第一次沒有依靠係統,卻感覺自己仿佛已經沉浸入了另一個世界。
以至於當他聽見導演的“cut”時,都感到有一絲不真實。
但滿堂的喝彩把他拉了回來。
閃亮的燈光,所有人的讚譽,激烈的掌聲,完成一個角色的歡喜……池寄夏穿著戲服,站在眾人之間。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兒時的夢中。
不是金手指製造的夢,而是他自己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