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說道:“我們也是來找老師問問題的,學妹,還真巧。”沒錯啊,他們是來問老師為什麼要點名批評他們的。這話沒毛病。
另一個問:“學妹叫什麼名字啊?是哪個係的?”
簡悅懿笑著問他們:“我跟你們又不熟,乾嘛要告訴你們我的個人信息?”
兩個喇叭褲碰了一鼻子灰,有點不甘心。
其中一人又問:“學妹,馬上要到打飯時間了,需不需要我們幫你打飯啊?你看你長得這麼文秀,肯定擠不過其他同學的。我來幫你好不好?”
“對,不收你飯、菜票!”
簡悅懿繼續笑眯眯地道:“好啊,不過我沒帶飯盒哦。你們把飯盒子也借我好了。我就在這裡等著你們。”
兩個人驚喜不已:“學妹,那你等著我們,我們馬上就回來!”
“一定要等著我們啊!”
等他倆一走,簡悅懿轉頭就跟男老師說:“老師,聽說去年的高考由於準備不充分,各個考點的監考力度完全不一樣。有些考點嚴到連草稿紙都不準帶,有些考點又鬆到學生可以互相抄試卷。你要不要調查一下,這兩個男同學看上去就不像用心學習的人。說不定是靠作弊考進來的,也不一定。”
“要是沒作弊,你還能再去查查他們的助學金檔次合不合理。你看,他們穿的是最時髦的花襯衫和喇叭褲,這兩樣東西可不便宜。他們彆是拿著國家助學的錢去買的吧。”
她以為,老師就算不道謝,也起碼會眼前一亮。
但結果男老師隻是白著張臉,連連擺手:“不不不,他們能考進來,肯定是他們有本事。能拿那個檔次的助學金,也是原籍出了證明,學校也調查了的。同學,你彆管太多了,你這樣對誰都不好。”
簡悅懿驚詫地望著他:“能對誰不好?校規校紀是假的嗎?”
想到對方可能隻是被壓迫久了,完全喪失了說“不”和反抗的勇氣,她又柔和了語調,對他道:“老師,國家已經給你們摘掉帽子了,副主席也承認你們是工人階級自己培養的腦力勞動者,是無產階級的一分子了。你根本不用怕他們的——現在,整個國家都是站在你們這邊的!”
“你彆再管了好不好?算我求求你。就讓我平平安安地教書,安安靜靜地呆著!我能重新回到講台上不容易!要是他們去鬨我,說我不是個合格的教書匠怎麼辦?”說著,男老師竟給她鞠了個躬,像是扔燙手山芋一般,轉身就跑。
簡悅懿心都涼了,他怕不是還活在那十年裡……
鬆鼠君也覺得難以置信:“他這反應也太奇怪了吧!主人你這是在幫他誒!”
“……也有可能是他以前曾經反抗過受到的羞辱,卻招惹來了彆人的報複性行動導致的……”她的大腦告訴她,應該是這樣的一個原因,但她無法抑製地感覺到一種可悲。
在今天之前,她總覺得老師得不到尊重,是因為學生們的思想觀念沒有改變過來。可現在看來,老師們的觀念也同樣陳舊,沒有絲毫變化……
他們受到的種種不被尊重的待遇,跟他們自己是脫不了乾係的。
她覺得心累,不想再管這類事了。
他們自己都不願意接受幫助,她還有什麼好幫的?
可往宿舍這邊走了沒幾步,兩條腿卻像自己有了意識般,突然朝她哥住的明齋那邊走去。
“哥,你想不想出個名?”這是她見到簡曉輝之後說的第一句話。
簡曉輝雙眼放光,一點都不矜持地問:“大妹,你有什麼好主意?”
“你跟那位李教授關係不是很好嗎?”
他得意地湊攏過來,低聲道:“你知道李教授是什麼人嗎?他可是教務處主任!管的可多了!像教學基建、招生、教學管理、學生選課和成績管理,還有全校老師的教學質量評價、培訓啊,唉呀,反正可多了!多得我都記不住了!”
“大妹,以後有什麼事兒就跟哥說,哥罩著你!”
簡悅懿無情地撕破了他畫的大餅:“他管得再多,學生們也沒拿他當回事。他自己都立不起來,還能幫得了你什麼?你又拿什麼來罩我?”
簡曉輝:……能不能不要這麼直白?
“不過,情況應該很快就會有所改變了。”接著,簡悅懿把她去韻古齋偶遇教育部副部長,並向他反映學校情況的事,告訴了她哥。
她哥拍案叫絕:“不愧是我們省的狀元!這話說得也太有條理了!你說說,連教育部副部長都接受了你的提議,這事要是往外說,得多有麵子啊!以後咱們學校的老師不都得感激你!”
“我不想要誰來感激我。名氣這種東西,對我來說是種束縛。”
簡曉輝莫名奇妙:“這咋是束縛呢?彆人接受了你的幫助,對你表示一下愛戴之情,這不是很合情合理,而且讓人心情愉快的事嗎?”
簡悅懿搖頭:“不愉快。”乾不了壞事讓她心情很不好。
“那……就讓老師們自生自滅?”簡曉輝故意把情況說得很嚴重。
“不啊,所以我才問你,想不想出個名的。”
簡曉輝終於明白她的意思了,興奮地道:“想想想!大妹,我一點都不怕被束縛!我特彆希望感受一下被束縛的感覺!”
“那好,你去告訴李教授,你在韻古齋偶遇了教育部的黎副部。出於對授課恩師在學生們那裡遭遇的一係列不平等事件的憤怒,你義憤填膺地向他反映了當前學校師生相處的大問題,並提議教育部批準給各高校核批電視機購買指標和預算,在電視機到位後,組織學生進行每天半小時的新聞聯播時政學習。”
簡曉輝疑惑地道:“這個還用再去說一遍嗎?教育部到時候肯定會下文件的吧。”
“當然要說一遍。這可以幫助你出名啊。”也可以更好地幫助我大隱隱於市。
“哦哦哦。”簡曉輝激動得不行,握住她的雙手,“大妹,能成為你哥,這簡直就是我人生當中最有福氣的一件事!”
“這還沒完呢,還有些事需要你去做。”
簡悅懿又列出了一些待辦事項,讓他去完成。
很快地,學校各處宣傳欄就開始貼出各種有關國家重視知識分子的新聞報道來。
比如今年2月份在《人民日報》發表的一篇名為《哥德巴赫猜想》的報道,這篇文章講述了數學家陳景潤攻克世界級的數學難題的事跡。報道著實論述了他在動亂年代,為了繼續自己的研究,幾乎付出了全部的心血、才華和勇氣。
宣傳欄那邊用粉筆紙全文摘抄了這篇報導,然後還在後麵綴了幾句題外話,提到報道刊載後,起碼有十數位姑娘給陳景潤寫了求愛信,希望成為他的伴侶來支持他的研究。
這種寫法一下子就突出了整個社會對於知識分子態度的轉變。
又比如今年3月18日在人民大會堂舉行的全國科學大會上,副主席關於“科學技術是生產力。在社會主義社會裡,工人階級自己培養的腦力勞動者,已經是無產階級自己的一部分”的發表。當然,後麵又綴了一段話,說副主席發言完畢後,熱烈的掌聲在大會堂裡經久不息。人們總共持續鼓掌了12分鐘。
再再比如這個月初,也就是4月初,著名指揮家小澤征爾帶領波士頓交響樂團來華演出,與中央樂團共同登台,這樣的事也被載入宣傳欄。“這意味著,文藝複興的春風將吹遍我神州大地的每一個角落!這是知識分子與文藝工作者的春天,我們翹首期待更多歌曲與電影的解禁!”
看,連這個都能跟知識分子地位的提高掛鉤,這不正說明策劃者頭腦的靈活嗎?
而宣傳欄的文字宣傳,隻是一個開頭。
很快,學校又重新組建了荒廢已久的廣播站。廣播員念誦得最多的,是諸如《班主任》、《傷痕》一些的傷痕文學作品。念誦的時候,還會配上或舒緩或傷感的音樂,來襯托氣氛。
為什麼要播這些作品呢?因為這些反映了在那壓抑的十年歲月中,不管任何人都是當年那不正確的價值觀的受害者。即使是表麵上看起來似乎是施加壓迫的主力軍的紅小兵們,他們也不過是被扭曲了靈魂,他們也經曆了許多精神上的內傷。
比如盧新華的《傷痕》,講的就是一個女孩的母親被誣蔑成叛徒後,那個女孩所受到的傷害。在她母親被打成叛徒後,她遭遇了許多歧視與白眼。她所樹立的價值觀也讓她無法接受母親是叛徒這件事,於是某天她給母親寫了封信,悄悄地下了鄉。
她與自己的家庭一刀兩斷,從此以後,拒絕母親的探視、母親寄的東西和母親的家信。但她卻發現,生活依然與她母親有絲絲縷縷的聯係。不管她走到哪裡,她依然是叛徒的女兒,就算她再努力工作,連想入個團都得不到批準。
後來,她與一位一起下鄉的知青談戀愛了。那個人也很優秀,優秀到縣委願意將他調到宣傳部去工作。可唯一的問題是,縣委不支持他和有個叛徒媽媽的她談戀愛。
發覺自己影響到對象的前途了,她毅然離開了他。
每個人都有家,隻有她,有家歸不得。而受了如此多的痛苦,有一天,她媽媽平反了。她這才知道自己對母親做了多麼過分的事情,於是趕緊買火車票回去探望。
可惜的是,她母親在那段歲月裡煎熬太多,身體拖垮了,沒能等到她回去,就在醫院裡逝世了。她隻來得及抱著母親的屍體痛哭。
這篇頭一次被廣播員念誦出來時,校園內條條大道上,都能看到一個個突然之間淚流滿麵的人。
在那個特殊的年代,人們的思想一度激進到曾把偉人像章彆在胸前的肌肉上,讓彆針紮得自己鮮血直流也無所謂。又有多少人因為一句話沒說對,就被批成是□□機會主義分子?
幾乎每個人都曾對親朋好友做出過令自己深深後悔的事情。在痛哭流涕後,每個人也都開始反思,既然那十年給那麼多人都製造了那麼多痛苦的回憶,會不會老師們也隻是無辜受害的人群?
簡悅懿對這樣的宣傳效果不能說有多滿意,但還算能接受。
她一邊聽著廣播員念誦《傷痕》,一邊往靜齋走。回到寢室一看,劉文秀已經哭成隻花臉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