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感歎道:“孩子哪裡懂大人在考慮什麼呢?管事家的善兒人如其名,是個非常善良的姑娘,看到男孩每天要乾那麼多活卻吃不飽,就從自己的口糧裡省出一點。”
男孩很清楚地知道善兒給他的吃食是本不該他得到的,但他什麼都沒說,隻要善兒給他送吃食,他一句也不問,接過來就吃。
送飯的最初,善兒謹記爹娘的教誨,並沒有和男孩搭話。
她每次都隻是用磨坊的鑰匙打開門,把飯菜送進去,等男孩吃完就拿走,擺出了兩不相乾的架勢。
後來,許是家裡沒人實在無聊,又許是沒察覺到男孩對她的惡意,善兒從站在磨坊門外等,逐漸演變成走進裡麵去等,再到主動和男孩搭話。
“你叫什麼名字呀?”
“你也是莊子裡的人嗎?”
“你多大了?”
“你為什麼被關在這裡啊?”
男孩沒有理她,善兒也不放棄,她似乎並不索求答案,隻是需要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每天在送飯的時候絮絮叨叨地說著自己的點點滴滴。
“我叫善兒,因為爹娘希望我能長成一個善良的姑娘。”
“今天我和廚房的賴姨學了怎麼蒸饅頭,揉麵團揉得我手都痛了,你一定要多吃兩個。”
“昨天晚上下雨,你這冷不冷?我給你送一件衣服好不好?”
“今天我娘教我怎麼看賬,說我以後是要給人當管事娘子的,必須早點學起來,那些賬目看得我頭暈眼花,明天還得繼續,我也太慘了。”
秋收的季節,善兒經常會得到野果子,是上山的仆人從山裡偶然摘來送來感謝管事平日裡的照顧。善兒就會偷拿兩個藏在袖子裡,和男孩躲在磨坊裡一起吃。
善兒總說:“一個人吃飯很沒意思,我每次看你吃飯都覺得好餓,回去以後就算看到平日不喜歡的菜都能多吃幾口。你一天隻能吃一頓,多吃一點嘛,饅頭倒是可以藏起來等餓了再吃。”
天冷了,善兒會給男孩送衣服送棉被,儘管是用舊了的還是女孩用過的東西,那也是男孩從來沒有見過的好東西。
磨坊很冷,可他度過了一個不再那麼寒冷的冬天。
冬去春來,男孩對來收棉服和棉被的善兒說:“鐵蛋。”
善兒楞了一下才明白男孩是在說自己的名字,“雞蛋的蛋嗎?”
男孩點了下頭。
那時候家家戶戶養雞,但很少自己吃,都是養了老母雞下蛋,積攢著拿去賣,或者和人換糧食。
善兒求著爹娘要雞蛋吃,管事夫婦答應給她三天吃一次,她把那個雞蛋藏了起來,帶去給鐵蛋,看著鐵蛋坐在小木凳上狼吞虎咽地吃雞蛋。
善兒笑眯眯地問:“好吃嗎?”
“好吃!”鐵蛋很少笑,可是吃到雞蛋的時候他會淺淺地笑一下。
善兒用手帕溫柔地幫鐵蛋擦掉蹭到嘴邊的蛋黃,“你彆急,我會把雞蛋留下來給你的,以後還會有的。”
從來沒人對鐵蛋這麼好過,就連他母親也會讓他把吃食讓給最小的弟弟,更不要說是雞蛋這麼奢侈的東西。
他知道莊子裡每戶人家都是這麼做的,爹娘把食物留給孩子,哥哥姐姐把食物留給最小的那一個,因為年紀越小的孩子越不容易活下來。
可他其實並不明白為什麼每一戶人家都要生那麼多孩子。
如果每一戶人家都和管事家一樣隻有一個孩子,需要的糧食和衣服不那麼多,就不會有那麼多孩子活不下來了吧?
鐵蛋不明白,他也沒辦法再明白。
他曾經做下的事情暴露了,整個莊子的大人都想弄死他,隻有善兒一個人對他好。他珍惜善兒對他的好,又怕善兒知道他做過什麼害怕他遠離他,剛剛到手還沒捂熱的溫暖就要再次離去。
鐵蛋:“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這話問得善兒都呆了。
“我想對你好就對你好,這個也要理由嗎?”
鐵蛋:“……”他覺得善兒太過善良了,不好。
太過善良的人容易吃虧,他覺得善兒一定會出事。
想了想,又覺得善兒是莊子管事的女兒,管事對仆人們都很好,隻要主人不過來,沒人會欺負善兒。
那一年,善兒七歲,鐵蛋六歲。
兩個孩子就這樣,在小小的磨坊裡說說笑笑,度過了五年平靜又快樂的時光。
五年時間,鐵蛋已經不是從前一棍子下去打不出幾個字來的悶蛋,他說得多了,也有了更正式的名字,是善兒幫他取的:鐵明旭。
善兒希望他能像天上的旭日一般,光亮耀眼,不要永遠地待在這個小磨坊。
為此,善兒會在每天送飯和閒暇時候過來教他讀書寫字。
那時候筆墨和書籍都很貴,讀書的成本太高了,善兒沒能去學堂,隻是跟著爹娘認了一些字,讀讀《三字經》《千字文》。
鐵蛋很聰明也很珍惜自己能學到的知識,儘管善兒能告訴他的有限,但那是因為善兒是女子,不能去學堂,學不到更多。
管事夫婦再寵唯一的女兒,也沒有富裕到能請一位女夫子來家裡為女兒上課的地步。
更重要的是,善兒已經十二歲,開始相看人家了。
她不久後就要嫁出去,成為彆人家的媳婦,一年回來不了幾次。
有這個錢,管事夫婦自然更願意花費在他們倆的小兒子身上。
是的,善兒十歲那年,管事夫婦生了個兒子。
自那以後,善兒在家裡的地位一天比一天更低,否則正常人家怎麼會讓即將相看人家的女兒給一個年齡相近的少年送飯呢?
善解人意的善兒不覺得爹娘重男輕女有什麼不對,從不曾抱怨自己因為弟弟不再被爹娘重視,還會主動幫忙看顧弟弟。
善兒很喜歡那個剛出生的弟弟,經常在鐵蛋的麵前說,弟弟今天喝了多少奶,醒了多久,會對著她笑,會拉她的頭發。
十歲之前,善兒是家裡唯一的女孩。
管事娘子懷過好幾次都小產了,每當這個時候,家裡的氣氛就說不出的古怪,一向感情很好的夫婦就會為此吵架爭執。
善兒不知道有弟弟妹妹的感覺,對這個來之不易的弟弟很是珍惜,弟弟的一點小變化就讓她記了好久,獻寶似的告訴鐵蛋。
鐵蛋是個非常合格的聆聽者,他總會靜靜地聽善兒說話,從不開口打斷她,滿足了她的傾訴欲和炫耀欲。
他想告訴善兒這隻是一個開始,你的爹娘會愈加看重你的弟弟而忽略你,又覺得這種殘酷的事實還是不要讓善兒知道得好,也許管事夫婦和其他人家的爹娘不一樣呢?
事實證明,天下重男輕女的爹娘都一樣,並不會因為人好就變得特殊。
以往總是帶著真誠笑意過來送飯的善兒,臉上的笑意漸漸地變得有些勉強。
鐵蛋看在眼裡,急在心裡,被關在磨坊的他什麼都做不到。
而後,有一天,善兒的笑容突然變得閃閃發亮,她說:“爹娘在張羅著給我相看人家了。”
這天開始,輪到鐵蛋難過和抑鬱了。
五年的朝夕相處之下,他早已喜歡上了善兒這個善良的姑娘,可他知道以自己階下囚的身份和條件,根本沒辦法向管事開口求娶善兒。
管事再怎麼善良,也不可能會願意讓一個年幼時期就害死一家四口,長大以後除了推磨一無所長的男人娶他的女兒。
鐵蛋一天比一天變得沉默,然而以往能很快察覺他的情緒安撫他的善兒,這一次並沒有察覺到。
他明白自己要是什麼都不做,善兒不可能屬於他。被關在這麼個地方,連出都出不去的他要怎麼辦才好呢?
善兒總是笑容滿麵地來,告訴他相看的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