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到人魚族滅族的部分,蘇雲韶的好奇心就上來了。
按照生死簿的記載,顧長澤二十二歲成為替天行道者,那麼人魚族滅族是在此之前還是之後?和顧長澤有沒有關係?
如果有關係,天道為什麼還會選擇他當替天行道者?
思緒一經發散就變得無邊無際,找不出最初的那個線頭。
敖可心語氣幽幽地換了個話題,聽得蘇雲韶很想搖醒人魚公主,告訴她講故事不是這麼個東一錘子西一榔頭的講法。
“在族裡的時候,我每天都想著怎麼逃課、玩耍,怎麼離開那個讓我感覺窒息的地方,上了岸我又開始想念在族裡的生活,我在這裡吃不好睡不好……”
人魚族可以變出人的雙腿,外表看似人類卻不是真正的人類,和人類的很多習慣都不同。
她的皮膚特彆嬌嫩,穿不了粗麻衣,睡不了硬床,不喜歡太熱,不能蓋那麼厚的被子。
她喜淨,受不了在後院養雞養鴨養豬的那個味道,更受不了用兩塊木板隨便搭一下就是的茅廁,沒有擦屁股的布料,每個人用的都是草。
而以上這些都是顧家村所有村民的常態。
她不喜歡吃什麼米麵糊糊,喜歡生吃海鮮和魚類,因為她從小就是這樣,人魚族住在海底,親水親海,並不喜歡火,不可能吃點東西就去生火再烤熟。
可是這樣的行為落在村民眼中,和茹毛飲血的原始人沒差多少,哪個大戶人家養出來的小姐會頓頓不吃主食吃生食?
敖可心的真實身份受到了質疑。
她其實並不在乎,因為村民們就算懷疑,也拿不出實質證據,更不會對她動手,他們的懷疑無關痛癢。
顧長澤私底下告訴她:“我不問你究竟從哪裡來,但是如果你想在這裡生活下去,就要按照大家的生活習慣來,不然會被當成異類的。”
自古以來,太過顯眼的異類都沒有好下場。
也就是敖可心目前表現出來的異常頂多是生吃海鮮和魚類,吃相優雅,很愛乾淨,嬌氣嬌貴,沒有其他令村民們覺得可疑的地方,否則就不止是背地裡說一說那麼簡單了。
敖可心不懂,“為什麼食物必須熟了才能吃?海鮮不就吃個鮮嗎?”
顧長澤無言以對,他總不能說因為大家都是這麼做的,所以你也必須這麼做吧?
“這樣吧,你在彆人麵前的時候儘量吃熟的,如果你想吃生的就來找我,天氣好的時候我會出海捕魚,可以把捕上來的魚給你藏幾條。”
敖可心見過他捕魚,也知道他說是捕魚,其實更多時候還是在看書和學習,等那些被捕的魚帶回家,早就不新鮮了。
“不行,我要吃最新鮮的,我要跟你一起去!”
窮人的孩子再小都得乾活,顧長澤很早的時候就跟著父親出海,擁有足夠的經驗,他覺得帶上一個人而已不算多難的事,就答應了。
沒兩天,他們倆一起出海。
敖可心正在離家出走期間,不想讓族人發現,也不能給其他海族去族裡通風報信的機會,就把船四周的魚全部吸引過來。
顧長澤出海那麼多年,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大豐收。
他沒時間掏出書看,更沒時間練習那奇怪生澀的口訣和手訣,將漁網網到的魚全部堆在船上,發現船吃水太深趕緊把部分魚丟回海裡。
敖可心見狀很是驚訝,“魚不是越多越好嗎?”
“太多了會有翻船的危險。”顧長澤忙上忙下,直到把網上來的魚丟回去一半左右才放心。
見敖可心還是不太明白的樣子,解釋道,“如果這艘船頂多隻能放一百條魚,我現在放了兩百甚至三百四百條魚,你覺得我們還能回去嗎?”
“為什麼不能?”敖可心是真的不明白。
顧長澤頂多覺得敖可心不諳世事了些,不懂常識了些,再怎麼也不可能想象得到身邊的漂亮姑娘根本不是人。
捕來的魚太多,他不想坐在一堆魚中間說話,先把魚送回家,再帶著敖可心去小溪邊。
他用樹葉疊了一艘小船,放在水麵上,找來許多石頭一顆顆地往上麵放,直到小船一點點地被石頭的重量壓垮,徹底沉入水中,小船和石頭一起消失不見。
敖可心懂了。
她知道人類和人魚不一樣,不能在水裡呼吸和生活,沒問太沒常識性的問題,而且她有更需要注意的事。
今天放走的那些海族可能會去人魚族報信,她擔心家人會來抓她回去。
事實與她想象的有很大的出入,在她的不安和等待中,父王母後哥哥包括她的侍女護衛,沒有一個族人找過來,好像完全不知道她在這邊。
敖可心的心情頓時變得複雜。
她不想被家人抓回去,被逼著學習自己不感興趣的東西,但族人真的沒來找她,她又覺得自己不再是那個被嬌寵的公主,不再受到寵愛。
她覺得自己被拋棄了。
要蘇雲韶說,這就是閒的。
“我後來才知道,父王母後並不是不知道我在哪,隻是覺得之前逼得我太緊,那種方式不對,覺得我應該再多經曆一些事,變得更加成熟一點,這才放任我生活在人類之中。”敖可心感慨道。
顧家村是半農村半漁村,男人打漁,女人務農,蹣跚會走的孩子都會在豐收的季節跟在長輩的身後撿稻穗,年紀更大些的孩子會上山打豬草喂豬。
她是村子裡唯一的異類,不和其他女人一起下地種田,也不和其他女人一樣在家帶娃,天氣好的時候跟著顧長澤去海裡打漁,天氣不好的時候跟著顧長澤去河邊摸螺螄、抓泥鰍。
家裡其他人都會乾農活,顧長澤是家裡唯一的一個例外。
敖可心不懂,問他:“你為什麼不用種地?”
“我是家裡唯一的讀書人。”顧長澤說,“如果通過科舉考上狀元,當了官,那就是光宗耀祖的大事,是我堅持想給家裡減輕一些負擔,保證不會影響學習才能出海打漁的。”
敖可心不懂科舉是什麼,她覺得顧長澤打漁時看的書和科舉應該沒什麼關係,因為那奇怪的口訣手訣和她學習的內容有些相似。
——顧長澤學的是術法。
她也沒戳穿,就跟在顧長澤身邊看他學習,偶爾問幾個問題。
人魚族的字和人類使用的字不一樣。
顧長澤也不問她為什麼出身大戶人家還不識字,學習之餘教她讀書寫字,一起練習那奇怪的口訣和手訣。
顧家人沒有阻止他們越來越親近的行為,有時候看著他們如此親密,還會露出會心的笑容。
人魚族安排了最好的師傅,敖可心不願意學習。
在顧長澤自己都是半桶水的教導下,他們一起探知摸索,磕磕絆絆地學著術法,她卻學出了一些成果。
後來,她想了想,覺得可能是因為在顧家村,沒有人一天到晚地催她學習,說如果不學習以後會有怎樣的後果。
岸上沒有海裡那麼多娛樂活動,唯一會陪她玩耍的人就是顧長澤,在顧長澤學習的時間,她不想自己單獨待著,就陪在他身邊,看著看著就參與了進去。
等意識到的時候,她已經察覺到了學習和探索的樂趣,自然而然地繼續下去。
而顧長澤是因為整個顧家村隻有敖可心不會鄙視他學這些,不會覺得他是玩物喪誌,反而和他一起琢磨那本他隨便撿來的破書籍,那種有人陪伴一起走在探索未知世界的感覺令他欲罷不能。
兩個在此之前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和妖有了共同的愛好和話題,漸漸的,從同伴之誼中發展出了感情。
顧家人和顧家村所有村民對此樂見其成。
有些人是覺得兩個人隻要喜歡就能在一起,沒那麼多麻煩,有些人雖然擔心敖可心家裡會不同意,不過想著那個年代女子嫁了人破了身就很難再回到娘家,到時候顧長澤說不定不用去考科舉中狀元,輕而易舉就能達成很多人數十年寒窗苦讀都達不到的結果。
不管他人怎麼想,敖可心和顧長澤想在一起。
再怎麼離家出走,嫁人的事很是重大,敖可心決定告訴家裡。
她還有些彆扭,想著自己出來大半年,家裡都沒派人過來找她,不想巴巴地自己回去,總覺得那樣就輸了一籌。
不等她想清楚該用什麼辦法通知家裡自己要嫁人成親的消息,母後和三個哥哥來了。
他們挑了一個月夜,來得很是低調,用人魚族的術法通知她。
敖可心循著消息過去,在海岸邊見到家人們,心裡酸酸澀澀的,那句“你們怎麼才找到我?!”的話差點就要出口,為了麵子死死地咬住了。
母後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可心,回去吧。”
“我不回去。”敖可心搖頭,“母後,我在這裡遇到了喜歡的人,我要嫁給他。”
大哥的性格一向暴躁,怒道:“敖可心,你忘了自己是什麼身份嗎?你是人魚族千盼萬盼得來的人魚公主,你身上背負著和鯨魚族的婚約,你怎麼可以自甘墮落到嫁給一個卑劣的人類!”
敖可心不是第一次知道家裡人對人類的厭惡和抵觸,過去沒少聽見父王母後哥哥用惡毒的話形容人類。
當時的她沒有什麼感覺,沒想到當她喜歡上人類,再聽這些過去覺得理所當然的話,心裡會這麼痛。
可能是因為她不想聽到顧長澤被大哥這麼罵吧?
二哥更溫和,很多時候敖可心覺得自家二哥才應該是大哥,一直包容底下的弟弟和妹妹,在弟弟妹妹闖禍的時候為他們收拾爛攤子。
“可心,你確定要放棄和鯨魚族的婚約,放棄當鯨魚族的王後,從此跟隨一個這樣的人類,住在如此偏僻簡陋的村子裡,沒有侍女服侍,沒有護衛保護,自此為他們一家操持家務生兒育女侍奉公婆一輩子嗎?”
二哥所說的就是敖可心嫁入顧家以後要做的一切,可以說是將一眼望得到頭的未來如此現實明白地擺到她的麵前,讓她自己做選擇。
是做被族人服侍尊敬的一族王後,榮耀一生,還是做貧窮一家的媳婦,操勞一生。
二哥說得很透徹很到位,他覺得妹妹自小沒吃過什麼苦,聽到將來要做的那些麻煩事肯定會知難而退。
可他還是小看了自己的妹妹,敖可心在人間的大半年來跟著顧長澤,吃喝不愁,沒吃過多少苦,自然想象不到將來的生活。
她理所當然地覺得現在的日子怎麼樣,成親以後還是怎麼樣。
頂多有些懷念以前在族裡的日子,除了要想辦法逃學以外,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想吃什麼就吃什麼,吃一點生海鮮也不需要躲著其他人。
“我可以。”敖可心想到事事順著她照顧她的顧長澤,想到那個從來沒有見過麵還不知道會是什麼樣的鯨魚族未婚夫,覺得留在顧家村的生活應該會更好一些。
見妹妹如此冥頑不靈,大哥冷笑一聲,捏起了拳頭:“我倒是要看看,你要嫁的這個人有沒有三頭六臂,能不能擋下我一招!”
一個壽命不過五六十年的卑賤人類,哪比得上鯨魚族尊貴的王?哪配得上他們人魚族千嬌萬寵長大的公主?!
敖可心大驚:“不行!”
大哥是人魚族最強的戰士,和戰力天生更強的鯊魚族鯨魚族的戰士都能有一拚之力,初初學習術法隻會一點三腳貓小法術的顧長澤怎麼可能比得過大哥?
大哥在族裡發號施令慣了,哪容得彆人忤逆?還是自小寵愛長大的妹妹,為了一個陌生男人忤逆他。
當即,他的麵色就變得無比難看,望著妹妹的眼神有些冷:“我倒是要看看,從小上術法課就偷懶的你要怎麼阻止我?!”
敖可心知道大哥的實力和地位是靠著一次次征戰積累下來的,也聽說過大哥在戰場上無情地殺了許多敵人,更是不會輕易放過投降的敵人。
可是那麼凶狠的大哥,在她麵前永遠是寵愛妹妹的哥哥,有時候還會因為粗糙的大手碰疼了她而著急慌忙地道歉,急得紅了臉。
敖可心第一次直麵大哥從戰場上磨礪出來的殺氣,她害怕了。
同時她也很明白,大哥不會對自己做什麼,但對顧長澤就說不定了,死亡或許是最輕易的解脫方式。
“要想傷害他,你就必須從我的屍體上跨過去!”敖可心張開雙手,攔在路上。
這是不久前,顧長澤陪著她去聽戲時聽來的一段詞。
她覺得用在這個地方很合適,因為她很清楚家人們不可能也不舍得傷害自己,家人們那麼寵愛她,最終還是會讓步的。
然而,她不知道這樣的說法和行為,對一直寵她愛她的家人們來說是怎樣的傷害。
大哥震驚地後退兩步,這個在戰場上被人砍中半邊身子都絕不退一步的戰士,麵對親妹妹的以命相擋,他退卻了。
大哥哆嗦著嘴唇,幾次嘗試都說不出一句話,最終率先離去,都顧不上一同過來的母後和弟弟。
他的身形依舊那麼高大,背影卻增添了幾份難以言說的悲傷。
一直沒有說話的三哥用不讚同的眼神看著妹妹:“我們之中最寵愛你的就是大哥,你還用這樣的話來傷他。”
敖可心看著大哥離去的身影也有點後悔,可她覺得自己沒錯。
“大哥要傷害我喜歡的人啊!”
一向溫和包容弟弟妹妹的二哥,明明在笑,卻讓敖可心覺得周身發冷。
“所以你在自小寵愛你的大哥和認識不到半年的男人之間,選擇了後者。”
他的妹妹會做出這種選擇,也是讓他料想不到,不,應該說早在敖可心第一次甩開侍女和護衛離開,讓全族找她找翻天卻毫無愧疚之心的時候,他就應該料到的。
——妹妹被養廢了。
意識到這一點,二哥走得很匆忙。
人魚族和鯨魚族的婚約是五百年前就定下來的,敖可心的單方麵毀約成了人魚族的失信,會令他們在鯨魚族和整個海族麵前抬不起頭來,他需要儘快回去和父王商量該怎麼處理後續相關事宜。
如果隻是雙方合不來商量過後同意解除婚約還好說,可如今是敖可心選擇了人類而不要婚約,這就相當於她說鯨魚族的王不如人類,狠狠地打了鯨魚族的臉麵。
二哥心中發愁,人魚族的戰力本來就弱,希望鯨魚族不會借此發難,挑起兩族戰爭,更希望其他海族不要趁機生事,讓最近本就波濤不斷的海族再生事端。
大哥二哥的接連離去還沒有讓敖可心意識到什麼,她隻以為自己在這場對話中占了上風,成功說服了兩個哥哥。
大哥武力威脅,二哥講道理,兩個哥哥一武一文都沒有令妹妹回轉心意,三哥不覺得自己能夠做到兩個哥哥都做不到的事,安靜地呆在母後身後,一言不發。
敖可心覺得三哥是同意了,看向見麵後隻說過一句話至今還沒表態的母親,“母後,您也不同意嗎?”
母後許久都不回答,那沉默似乎給出了答案,敖可心的眼中流露出了一絲失望。
她低下了頭,沒看到母後看她的目光更是失望,和那一絲快速掠過的疼惜。
“敖可心,你既已堅定要嫁給人類,放棄人魚公主的身份與責任,本後成全你。自今日起,敖可心不再是人魚族的公主,剝奪你的姓氏,逐你出族,自此與人魚族再無半點乾係,有生之年不得再踏入人魚族的領地一步!”
敖可心:!!!
她想說自己隻是想和顧長澤在一起,並沒有完全拋棄家人和族人的意思,但是母後和三哥已經走了。
他們走的時候用上了縮地成寸的術法,敖可心過去偷懶沒學,不會那個,用普通的雙腿怎麼都追不上,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就此離去,從此走出她的生命。
那一刻,她像是明白了什麼,又像是什麼都沒明白,唯一無比確定的就是:她的家人都不要她了。
敖可心失魂落魄地回到顧家,那個祖孫三代一家七口擠三間房的狹窄小家,前院種菜,後院養雞養鴨養豬,到處散發著古怪的異味。
前前後後所有地方加起來,都沒有她宮殿裡放衣服的地方大。
她後悔了。
她躺在床上,問自己:我為了顧長澤,放棄當人魚族的公主,鯨魚族的王後,和他一起生活在這個破敗的小院子裡真的值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