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又道:“那如何使得,揚州能有什麼好大夫,祖母,你快拿了帖子去請王太醫,細細給妹妹診過脈才能放心。”
黛玉:“......”
賈母點頭:“合該如此。”
黛玉:“......”
直到這一刻,黛玉終於確認了一路上若隱若無的感覺,賈家在輕視她。
或者說,輕視林家。
在他們看來,林家給女兒準備不了多少行李,吃不起人參養榮丸,也請不到什麼好大夫。縱使父親官至二品,榮國府卻隻有二舅舅做了個五品員外郎,在賈家女眷眼裡,林家還是不如賈家。
哪怕他們沒有惡意,黛玉也隻覺得遍體生寒。外祖母固然親近,但她心裡最重要的永遠是林家和父親,決不能讓他被輕視非議。
黛玉笑了笑:“勞外祖母操心,原給我調理身體的也是太醫,一開始是黃院判,後來換了鄭太醫。”
賈母臉色一僵:“黃院判自是好的,鄭太醫醫術也不錯。”
至少比王太醫好多了,這些年因為胤祚,太醫院厲害些的太醫,黛玉差不多都知道。卻從沒聽說過王太醫,想來不是什麼厲害人物。
黛玉是故意說出來的,她本就是玲瓏心腸,先前沒意識到也就罷了,既然知道了,自有辦法不叫人小瞧林家。
她悄悄使了一個眼色,便有一嬤嬤捧著個匣子越眾而出,笑道:“叨擾府上,姑娘在府上暫住,萬沒有白吃白喝的道理,這是五千兩銀票,權作這一年嚼用,還請老太太收下。”
“快收起來!”賈母臉一沉,“我自己的外甥女,來家裡住著還要拿錢?沒有這樣的道理,你們這是打我的臉呢!玉兒,快讓人收起來,難道連你也要與我生分了不成?!”
黛玉心裡一歎,知道這樣會叫外祖母傷心,她原也不打算拿出來,隻是如今卻不得不給了。
黛玉靠在賈母懷裡抿嘴一笑:“父親的事,玉兒如何能插手?不過父親既想孝敬外祖母,您老人家又何必推辭呢,豈不是令父親傷心?”
“不成,不成!”,賈母直搖頭,但凡換個時候,黛玉這麼說了,她便是受了也無妨,偏偏這時候不行。
是的,賈母也意識到自己和寶玉方才的話有問題了,生怕黛玉因此吃心,因而無論如何不肯接受。
黛玉無法,再堅持下去真的要傷了情分,她隻能道:“既如此,便隻當外祖母給我的零花吧。”
“這才對嘛”,賈母拉著黛玉的手拍了拍,“一家子骨肉,不必算這麼清楚,可記住了?”
“是,多謝外祖母教導”,黛玉依偎在賈母身邊,笑道:“隻是另有一件事,外祖母可得允了我才好。”
賈母笑嗬嗬道:“你且說說。”
“祖母既不肯要銀子,就允了我自己開火吧”,黛玉說完,見賈母不甚讚同的樣子,笑道,“這卻不是與您生疏,隻是我這身子,吃用上需格外當心些。”
她細細說了平日怎麼吃:“......不能不吃,也不能多吃,一日三餐需得準時,但也不必拘泥時辰,餓了加餐就是,說是‘少食多餐’,正是養身子又不累腸胃的法子。入口的東西更是講究,每餐五穀雜糧、蛋肉菜蔬一樣不能少,辛辣不能吃、油膩不能吃、生冷不能吃,寒涼不能吃,就連茶也不能喝,隻能喝特製的飲品。光是為著我,父親就請了三個廚子,當真是瑣碎又麻煩。”
這些飲食計劃都是胤祚和太醫商量著製定的,黛玉每每想起總是心中溫暖,故此絲毫不覺得麻煩。然而眼下說出來,一屋子的人卻聽得直咋舌。
賈母笑道:“正該如此,玉兒切莫嫌煩,好好愛護身子才是。既如此,你就自己開火也罷,叫廚房每天送菜肉給你。”
黛玉隻笑,卻決定回頭還是自家買食材。
雙方談妥,氣氛又逐漸融洽起來,賈寶玉原本縮著脖子不敢說話,見狀鬆了一口氣,笑道:“方才我便瞧著妹妹眼熟,倒像從前見過似的。”
賈母笑道:“胡說,你何曾見過她?”
黛玉一直沒看寶玉,如今看去,竟也覺得眼熟,但她對此人實在不喜,心裡並無觸動。隻是想起當初師兄似乎也曾對爹爹說過類似的話,不由抿唇笑了笑:“我與父親有幾分相像,二表哥許是見過父親吧。”
“這倒是,寶玉以前確是見過女婿的,隻是那時你還小,難為現在還記得”,賈母隻覺得孫子果然聰慧,心裡歡喜不已。
賈寶玉見黛玉笑了,不由更為癡迷,呆呆問道:“妹妹可有表字?”
不等黛玉回答,又道:“若是沒有,我送妹妹一字如何?”
黛玉眉毛挑了起來,憋不住要出口諷刺了,寧嬤嬤趕在她之前開口,嚴肅道:“請這位小爺慎言,姑娘家的字向來由父親來取,林大人尚在,您怎能越俎代庖?”
她隻說林如海,絕口不提夫婿也能替妻子取字之事,否則林黛玉的名聲也必然受損。
然而即便如此,也讓賈寶玉十分難堪了,這話聽起來竟似指責他咒林姑父去世似的。他從小到大都被寵著慣著,除了賈政還沒人敢這麼跟他說話,本是惱怒的,然而寧嬤嬤在宮中多年,積威甚重,如今板下臉來極是唬人,寶玉不敢訓斥她,隻能訕訕轉移話題:“妹妹可有玉嗎?”
黛玉隻覺得這個表兄每個問題都莫名其妙,在這麼多人麵前,也隻能淡淡道:“有一塊黃玉。”
寶玉眼睛一亮:“叫我瞧瞧,那玉上可有字?也是妹妹從胎裡帶出來的?”
黛玉這才知道他什麼意思,不由好笑,胎裡異象不是誰都能有的,即便有也不會宣揚的到處都是,這般胡問,實在惹人發笑。
她已然十分不耐煩,努力保持耐心:“並沒有那般神異。”
卻見寶玉聞言臉色一垮,下一刻就瘋癲一般,摘下脖間的玉狠命往地上摔,嘴裡罵道:“什麼罕物,連人之高低不擇,還說通靈不通靈呢,我也不要這勞什子了!”
黛玉嚇了一跳,屋裡其他人也大驚失色,一擁而上,攔人的攔人,拾玉的拾玉。賈母見寶玉哭得不停,哄勸道:“你這妹妹原有這個來的,因你姑媽去世時,舍不得你妹妹,無法處,遂將她的玉帶了去了。”
黛玉冷眼看著堂屋亂成一團,寶玉哭鬨不休,賈母方才還口口聲聲最疼賈敏,如今為了安慰無理取鬨的寶玉,竟將逝去的人拉出來說事,王夫人一邊喊孽障,還扭頭對黛玉道:“勞煩姑娘離這混賬遠一些吧。”仿佛她才是那禍根子惹事精似的。
黛玉隻覺得渾身發寒,冷笑一聲:“表哥既然不歡迎我,我走便是。”
說著轉身就往外走。
賈母忙著哄寶玉沒注意,倒是王熙鳳眼觀四路耳聽八方,見黛玉如此,心道不好,黛玉才剛來寶玉就鬨了這麼一出,真叫人悶著氣回去了,如何向林姑父交代?
她登時顧不得寶玉,連忙去攔黛玉:“妹妹頭回來不知道,他就是這麼個性子,你左右問問,家裡的姐姐妹妹誰沒被他問過玉呢,不是針對你一個的,何必往心裡去,倒氣壞了自己的身子?”
黛玉隻是不理,王熙鳳歎道:“姑娘便是不為自己考慮,也該為老祖宗想想,老祖宗多大歲數了,好容易把你盼來,你這麼走了不是紮她的心嗎?”
黛玉腳步一頓,目露猶豫。
熙鳳又勸了幾句,最後還是賈母親自過來,拉著黛玉泣不成聲,口口聲聲“心肝肉”,黛玉看著年邁的外祖母,到底是走不成了。
王夫人陰陽怪氣道:“小孩子家家吵吵鬨鬨都是尋常,何必動不動走啊走的,豈不是叫老太太傷心?”
“不會說話就閉上嘴!”賈母斥了王夫人一句,又把寶玉扯過來,“你這孽障,還不給你妹妹賠禮!”
“很是很是,原是我的錯,還望妹妹莫怪”,賈寶玉連連作揖。
黛玉淡淡道:“表哥不必如此,隻以後叫我離你遠一些罷,省的又不小心惹了你不高興,倒叫我被人說嘴。”
竟是把王夫人方才的話頂回去了。
王夫人臉色一黑,對黛玉越發不喜。
賈母歎了口氣:“罷了,罷了,我年紀大了,你們小孩子的事我管不了了!”
眾人不歡而散,黛玉隨王熙鳳去給自己準備的院子安置。
賈寶玉還想跟著說話,王熙鳳哪敢叫他在這個時候再招惹黛玉,趕緊把人支開了。
黛玉鬆了一口氣:“多謝嫂子了。”
“嗐!自家姐妹,你跟我客氣什麼“,王熙鳳笑笑擺擺手,”你也彆往心裡去,寶玉就是這個性子,要說什麼壞心思他是萬萬沒有的,這府裡上上下下論起疼姐妹,第一個就是他了!”
黛玉輕哼一聲:“他有沒有壞心眼與我什麼相乾,總之日後他在前院我在後院,又見不到麵。”
王熙鳳被噎了一下,她可不信黛玉不知道寶玉的情況,那最是喜歡在後宅廝混的主兒,這麼說可不就是諷刺人麼。
王熙鳳見黛玉氣性這般大,也不再勸,隻帶著黛玉去她院子。
院子名叫百花汀,環境倒是清幽,隻是院子不大,屋舍也不多,勉強夠住罷了,和黛玉在揚州的如意院差遠了。
王熙鳳笑道:“好在這院子裡當初也是設了小廚房的,如今倒不用麻煩了。”
黛玉謝過王熙鳳:“嫂子進來喝杯茶歇歇吧。”
“罷了,天色不早了,你這邊事還多著呢,我就不平白惹人厭了,這就走了,你快收拾吧”,說著轉身就走了。
寧嬤嬤笑道:“果真是個爽利人。”
黛玉點頭:“這府裡男子不說,女孩兒倒都是極好的。”
寧嬤嬤歎氣:“可惜了”,生在賈家這樣汙濁的地方。
朱鶯帶著小丫鬟們拾掇東西,黛玉則和寧嬤嬤說起今天發生的事情。
黛玉歎了口氣:“來之前沒想到,外祖母家竟是如此......”
其實黛玉來之前是有點緊張的,在她幼時的記憶中,母親總是提起榮國府,在她口中,那是一個頂頂富貴,又頂頂有排場規矩的地方。雖然後來賈敏很少再與黛玉說這些了,但黛玉心裡對榮國府總是心存敬畏,唯恐行差踏錯叫人取笑,連累父親遭人非議。
然而進了賈府不過短短半日,黛玉的印象已經被顛覆了。
下人人浮於事,毫無約束,她初初進來時,有事無事的下人竟爭相圍觀,放在林家,這種下人早就被帶去教規矩了,可是在賈家竟似非常正常一般。且外祖母對下人未免過於優容,她一路走來,隻覺得無論丫鬟小廝,無不穿金戴銀,可是府裡無人撐得起經濟庶務,隻靠田地產出,供應家裡主子自是綽綽有餘,但這般供養下人,豈不是要把老底都掀出來?
再則就是教養,黛玉不知其他兄弟什麼品性,單隻見寶玉那般無賴,這府裡卻隻當寶貝蛋兒一樣捧著慣著就可見一斑了。
黛玉想起今日那場鬨劇,不由慶幸:“幸好父親和師兄為我打算,否則今日隻能忍著了。”
那她真的要被氣死。
寧嬤嬤笑了笑:“隻是姑娘今日同那寶少爺交惡,隻怕賈家人嘴上不說,心裡難免不悅。”
黛玉冷笑道:“我怕他們不成?他們慣著那寶貝蛋子,我可不慣著!他們高興不高興與我何乾,我們自用自己的,吃自己的,半點不占他們便宜,實在不高興了家去就是。”
有銀錢、有宅子、有人手,這就是她的底氣了。
寧嬤嬤笑道:“您能想明白就好,雖是交惡,到底是那寶少爺行事無度的緣故,姑娘不必放在心上。再不濟還有六阿哥呢。”
黛玉奇道:“這深宅內院,師兄也有辦法?”
寧嬤嬤笑而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