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她說!”
老爺子臉色一變,煙袋杆往炕桌上一敲,嗬斥道,“你這是在埋怨我了?我把你嫁給冀南哪裡不好了,你們結婚的時候,日子也太平了,當初不也是你自己同意的,你一個姑娘家家的,你去看看,誰家婚事還不是長輩做主?”
馮妙:“那我嫁的是誰?你們憑什麼不告訴我,憑什麼替我做主?”
爺爺:“你懂個啥呀,告訴你有個啥用,這不是都好好的嗎。”
馮妙:“你們憑什麼騙我?今天他家平反了,彆人覺得我攀高枝了,我配不上他,如果他今天不是平反、而是被抓走了,那又該怎麼說,我的命運誰替我承擔?要嫁給他的是我,偏偏我被蒙在鼓裡。”
“在你看來,我不需要知道,你的孫女就像一件禮物,一個東西,用來成全你的仁義,你隻管把這個禮物送給他,幫他沈家生孩子傳宗接代就行了,我的一輩子我自己不用做主,不用知道,我就是一個物品,我沒有思想沒有感情,你們決定就行了,那你們還要我懂事乾什麼?”
馮妙隱忍的怒氣,終於發作了。
老爺子臉色嚇人,拿著煙袋的動作定格,懸在嘴邊半天沒沒動。
堂屋的動靜驚動了馮福全和陳菊英,兩個孩子跟著跑進來。
“媽媽,媽媽,”二子跑過來,踩在馮妙腳上,翹著小腳,抱著她的腿往上爬。
“媽媽,”大子跑過來,小孩分辨不清發生了什麼事,噘嘴抗議地看著方冀南,“爸爸,你惹媽媽生氣了?”
“馮妙,咋的了這是?”馮福全忙問。
馮妙彎腰把二子拎到方冀南腳邊,一扭頭,一言不發走出去了。
方冀南愣怔中回過神來,趕緊把二子往嶽母懷裡一塞,轉身追了出去。
他跑出大門,晦暗不明的月光下,馮妙纖瘦的身影並沒有走遠,她沒有跑,一步一步,自顧自往前走,對追到身邊的方冀南仿佛沒看見。
方冀南稍稍定下心來,便也不說話,默默地陪著她走。
他原本擔心馮妙會跑去什麼地方,漫無目的,甚至一時有個什麼想不開……這些事在農村太常見了。農村女人,鬨架受氣了尋死覓活,離家出走,或者回娘家……可馮妙連娘家都沒得回。
然而她卻哪兒也沒去,穿過茅簷屋舍的土路,徑直回村前自己的家中。
馮妙開門進去,進了堂屋,打開櫃子開始收拾東西。
“馮妙,你……”方冀南忐忑地從身後抱住她的肩,嚅嚅問道,“你乾什麼呀?”
“給你收拾行李。”馮妙,“你明天回去吧。”
方冀南鬆了一口氣,媳婦不是要離家出走:“明天也太著急了,我過兩天走,我先回去看看,把那邊安頓好,回頭再來接你們。”
馮妙:“我當初嫁的是方冀南,我不是嫁進沈家,我本來也不想跟你去。”
“馮妙,你說什麼呢,”方冀南扳著肩膀把她轉過來,目光定定望著她,一字一句道,“馮妙,你記住,你不是爺爺嫁給我的,你是我自己求來的。”
“這陣子事情太多,我大姐沒打招呼就突然來了,我們都沒顧上好好說說話。”
“我瞞了你,我的錯,怪我想得太簡單了,你怎麼生氣罰我都行,可這件事必須說清楚。”
“你說的沒錯,爺爺當年就是覺得,我父親是功臣,九死一生為國家打仗流過血的,沈家隻剩下我這一根血脈,他要給我娶妻生子、後繼有人,可是當時……”
方冀南俊臉窘了一下,頓了頓,繼續說下去。
“當時,村裡確實有好多姑娘喜歡我,也有人說媒,我來了兩年之後,沒人再追查我,覺得日子太平了,爺爺就開始操心要給我娶妻成家。”
“當時爺爺並不是要把你嫁給我,你那時才多大。人家來說媒,爺爺就會問我,問我有沒有中意的姑娘,我都說沒有……”
“可是我那時候心裡就喜歡你,從你十四歲看著你長到亭亭玉立,不知不覺就喜歡到心裡了。你還記得不,你當時讀高中住校,星期六放學回來晚,天黑了家裡擔心,經常都是我搶著去接你……可我自己那個情況,又是住在你家裡,剛來時整天擔驚受怕,過了好幾年才漸漸安心些。我甚至無法跟你表白,我哪敢,咱倆要是私底下搞個自由戀愛什麼的,你說旁人會怎麼罵我,吃著馮家、住著馮家,馮家對我恩重如山,我還偷偷勾引人家的閨女?”
“後來有一次,你二叔來跟爺爺說,想把你堂姐嫁給我……”
“我堂姐?”馮妙微微一怔,“馮艾?”
馮妙的爹娘結婚雖然比二叔早,可馮福全在部隊上,因此二叔的長女馮艾倒比馮妙還大了幾個月。馮艾沒上中學,擱在農村十六七歲,正該是說親的年齡。可是這件事情……
“我以前怎麼沒聽說過?”
“這件事,多少有些尷尬,說出去影響總不好,外人不知道,也就是他們長輩私底下說說,你們是堂姐妹,既然是你嫁給我,怕你尷尬抹不開,家裡人誰還專門跟你講?”
“我說呢,”馮妙現在回想起來,“怪不得堂姐出嫁後都不大理我,二嬸動不動還陰陽怪氣的。”
馮艾後來嫁去了幾十裡外的地方,擱在時下農村來看,已經算是遠嫁了,回娘家就沒那麼方便。女兒要嫁的近,最好鄰村靠舍,喊一聲都能聽見,才好有個照應。用村裡人的話說,嫁的遠了,一年到頭也見不著幾回,爹娘指望不上,這閨女就白養了。
“堂姐看上你了,還是二叔二嬸看上你了?”
“我哪知道啊。”
方冀南道,“爺爺來問我,我當時說,我跟你堂姐不熟,也隻對你比較熟悉,爺爺既然敢把孫女嫁給我,那我……我心裡隻喜歡你。”
“……”馮妙,“所以你倆就這麼把我說定了?”
“沒有啊,那時候你還在上學。”方冀南道,“爺爺說,這得問你自己願不願意,我說那等你高中畢業。”
“到你高中畢業的時候,爹娘提出給你推薦個工農兵大學上,爺爺沒同意,說交白卷的都能上大學了,學生娃整天搞串聯也不上課,到處打打砸砸,你一個小閨女家彆跟著不學好。後來爺爺就提出我們的婚事,你答應了,你都不知道我有多高興,恨不得馬上就結婚。”
“你都沒說過。”馮妙,“所以你們就什麼都能幫我做主了,不用管我,也不用問我,都由你們說了算。”
“我明明說過喜歡你。剛結婚那時候每天恨不得說好幾回。”方冀南被她眼睛一瞥,忙說,“瞞著你我家裡的事情,是我的錯,怪我。”
“馮妙,”方冀南抱著她,眼裡帶著某種委屈,“你怎麼會這麼想,爺爺和爹娘對我那麼好,要不是因為愛你,隻為了娶個女人傳宗接代,我娶誰不行,我就那麼狼心狗肺,明明不喜歡,非得禍害馮家的孫女?”
半晌,馮妙慢吞吞把手裡要收拾的衣服放下,心裡一聲輕歎。
情是什麼,愛是什麼?
她那時候,十八歲,懵懵懂懂,剛出校門,差不多還是個小丫頭。
覺醒以後,清醒知道自己的結局,她就已經把眼前這個男人打上了“薄情”的標簽。
一個男人,老婆死了才一個多月,剛出五七就娶了彆人,扯證過日子了,好,她理解,她見諒,他還有三個嗷嗷待哺的孩子。
可是她就活該死了,活該被遺忘,她做錯什麼了,甚至清明節不帶孩子給前妻上墳……說破大天他也是個死渣男。
至親至疏夫妻,自古至今,有幾個男人能長情的?
馮妙甚至都不曾怨恨過卞秋芬。一個女人,嫁給帶著三個孩子的鰥夫,最小的孩子剛出生,最大的也才三歲半,要把他們一個個養大成人,對他們視若親生,談何容易……如果馮妙泉下有知,她甚至會感激卞秋芬。
她喜歡方冀南嗎?
家裡有一個好看的小哥哥,英俊,沉默,會衝她笑,會幫她溫習功課,喜歡呀,怎麼會不喜歡呢。
婚後他有些大男子主義,對她卻恰恰是寵著一個小姑娘的那種心態,馮妙那時候整天甜甜蜜蜜的。
覺醒以後,她對周身一切便看得通透了,人生無常,至親至疏夫妻,她大概對他,總有幾分冷眼旁觀的審視。
那種審視大概就是,我就等著,我等著你什麼時候露出大尾巴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