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長遠頓了頓笑道:“不瞞你說,開始莊老也沒抱什麼指望,我們之前請的可都是最有名的蘇繡傳人,能找到的都找了。鄒教授卻說,高手在民間,彆不相信人民群眾,他就給莊老看了你仿製的那件葫蘆八寶的補子,又說你幫他們修複沂安太妃墓的絲織品,對刺繡很有靈氣,莊老就叫我來跑一趟。”
這……
馮妙頓了頓,問:“據我所知,雙麵繡多是用來做團扇、插屏之類的,你們修複宮室,哪裡要用到雙麵繡?”
“窗戶。”徐長遠言簡意賅道,“窗格,窗框。都是顯眼位置,莊老那個人,絕不肯糊弄的。”
馮妙點點頭。一提窗戶她就明白了,這是窗紗。
上一世她生活的年代倒也有用紗代替窗紙的,隻是不常用罷了。
上一世她最常見到的雙麵繡,其實是帕子。宮中最不缺各地來的美人,各地的美人們喜歡各地的帕子,而身為司製房的人,她見過、繡過的帕子不知凡幾,針法更是各種各樣。不過等到她坐上司製的位子,便不太繡帕子這樣的小物件了,甚至連她自己的帕子,都會有小宮女給她繡。
馮妙沉吟了一下:“雙麵繡,我倒是會,可不一定會你們要的那種呀,你有沒有帶原物樣品,我看完原物才能有數。”
“哎呦,得虧我還真有。”徐長遠從包裡拿出一個小盒子,小心翼翼打開,馮妙接過來一看,啊這……裡邊銅錢那麼大的一塊。
馮妙嘴角不禁嘴角微微一抽。
“原物那上麵已經朽得不成樣子了,彆說帶來,沒確定方案之前,碰都不敢亂碰啊。再不行,我們就隻能考慮替代方案了,故宮的東西,哪裡敢一絲一毫馬虎的,修複方案都是要經過上邊批準的。”
徐長遠指著說道,“就這,還是我背著莊老,從邊角損壞的剪下來的,我這段時間為這個東奔西跑,帶在身上整天琢磨,萬一不能複製,我們就隻能先保持原樣,然後尋求替代方案了。”
馮妙指尖捏起那片小小的刺繡,這是一片夾紗雙麵繡,她舉到眼前,迎著陽光看了看,又看看另一麵:“那你有照片嗎,越清晰越好。”
徐長遠:“沒有。這可不是一張照片的事兒,好幾間宮殿。”
“可是你這……”馮妙頓了頓,無奈笑道,“你就這麼一小點,也看不出花紋圖案,我怎麼給你繡出來啊。”
“給你看看這個針法,能不能參悟出來。”
“這是排針繡,看得出來,應該……也不算難。”
徐長遠眼睛一亮:“你是說,你會?”
他頓了頓,一臉喜色急切道,“我們之前請的蘇繡師傅也這麼說,排針繡,他們說現在雙麵繡都是亂針繡,而這種排針繡的針法跟現在的排針繡法還不一樣,肉眼都能看出來區彆,應該已經失傳了。”
“這不是有樣子嗎。”馮妙心中已經有了幾分篤定,然而卻沒有把話說死,“排針繡我比較熟,我自己比較喜歡這個繡法,排針繡其實現在也很常見,就是一代一代傳下來,產生了好多種變化。我覺得這個針法,萬變不離其宗,我試試吧。”
徐長遠咧嘴一樂:“如果能行,我們是想請你到帝京去一趟,你現場看了原物,再繡出來試試,也方便跟專家組確認溝通。”
“先跑一趟?”馮妙笑道,“那萬一不對,不是白費功夫了?你要是有圖案樣子,我先給你繡一個樣品試試。再說我也沒法說走就走,您看我家裡還兩個孩子呢。”
徐長遠趕緊從包裡掏出紙筆:“那我這就給你畫,在我腦子裡呢。”
“你畫出來恐怕也不行。”馮妙拍拍腦門,稍有些懊惱,“這個夾紗雙麵繡,彆的不說,它用的這個紗的布料我就沒有。”
看著應該是一種素羅,不過馮妙沒有說出來,畢竟她“不應該”熟知這些。
“那是,皇帝用的東西哪有不好的。”徐長遠道,“那怎麼辦?”
“紗,繡線,都比較講究,要想原樣複製,就得用它這個紗和絲線。”馮妙指著那一小片刺繡說,“你看它這個絲線,雖然都褪色了,可也能看出它原本的顏色十分豐富淡雅,可不是我們隨便能買到的絲線。”
“紗和線的問題,應該比刺繡本身好解決。”徐長遠有些急切了,忙笑道,“聽你這麼一說,我更得請你親自去一趟了。馮妙同誌,故宮修複是國家的大事情,曆史文化的大事情,你可不能推脫。”
馮妙心說,您這高帽給我戴的。
她略一沉吟,便笑道:“這麼著吧,你二位多坐一會兒,我就先試試它這個針法。”
馮妙起身去翻櫃子,很快拿著一塊白色的確良布料和幾穗絲線回來,拿了個盤口大的竹繡繃把布料繃上。
她拿筆在布料上隨手勾勒幾筆,也隻大概畫出個形狀,便熟練地穿上絲線,當著徐長遠和王建國的麵,開始刺繡。起初下針很慢,斟酌沉吟,時不時拿起那片原物看看。
“這個我能不能拆?”馮妙略帶遺憾看一眼原物,又似乎自言自語道,“要是讓我拆一拆,我就知道它這個運針的方法了。”
“要拆的話……”徐長遠稍一遲疑,卻又聽見馮妙道:“算了吧,兩三百年的東西,線都糟朽了,拆也拆不起來。”
她繡了幾針,拿起原物看看,沉吟片刻又把自己繡的拆了幾針,重新開始運針。
然後就開始快了,不急不躁地運針排針。徐長遠坐在一旁,眼睛專注盯著她手裡的針,目光期待。王建國卻漸漸坐得有些無聊,兩個孩子跑進來,偎在媽媽身邊看了會兒,倒也不搗亂,王建國就逗著他們玩。
“你叫什麼呀?”
“方靖。”
“方靜?這名字怎麼有點像女孩子呀。”王建國笑。
“不是,不是女孩子的,我是平平安安的那個靖。”
“哦,這名字好。”難得王建國還聽懂了,再問二子,“那你叫什麼?”
“我叫方迅。”
“方迅?”被大子的回答影響,王建國故意問,“哪個迅?”
“就是……”二子為難地擰著小眉頭想了想,“就是……快一點的那個迅。”
王建國不禁莞爾,再看看這小孩慢吞吞的樣子便更忍不住笑問:“你認字嗎,誰教你的?”
二子搖頭,他不認字:“媽媽說的。”
“真聰明的小孩,你們爸媽一看就有文化,把你們教的真好。”王建國閒聊再問,“你爸呢,啥時候回來?”
“爸爸……”二子想了想,搖搖小腦袋,“我們不要他了。”
王建國不禁一愣,徐長遠也看過來。
“他回城去了,現在不在家。”馮妙道。一來她不想跟兩個陌生人談離婚的事,再說,兩人畢竟還沒離開,還沒辦手續呢。
大子說:“媽媽,我們想吃茅芽兒了,去摘行不行?”
他們家住村前,出門不遠路邊就好多茅草,一到這時節,小孩子們就三五成群蹲在地上拔毛芽吃。馮妙對此倒不擔心,點點頭:“去吧,彆走遠了。”
倆小孩一出去,王建國就隻能枯坐,學著徐長遠的樣子看著馮妙手裡的繡花繃子,馮妙手裡的繡線看起來比頭發絲還細很多,一針一線下去,似乎圖案壓根都沒有變化。
她不急不躁,大半個小時後,繡繃上便逐漸呈現出那一小片原件上的花紋,實則也就指甲蓋大小的一角花紋。
因為原物太小,其實也看不出什麼來。圖案一致,顏色倒是比原物淡雅豐富。
“這個原本是什麼花呀?”王建國問。
“應該是纏枝蓮紋吧。”馮妙看看徐長遠。
徐長遠點頭:“就是纏枝蓮紋。”
太陽西斜,馮妙藏好最後一針的線頭,把繡繃遞給徐長遠。
低矮的茅草屋裡光線漸暗,徐長遠拿著繡繃和那一小片原物,三步並做兩步出了門。他站在院子裡,把兩片繡花圖案放在一起,湊到眼前左看右看,仔細分辨那精致的刺繡紋理。
“看起來一模一樣,一模一樣。”徐長遠越發激動起來,摘下眼鏡擦了擦,舉著繡繃迎著陽光端詳,“我覺得就是這個。我盯著它這麼多天了,這次終於看到希望了。”
“應該差不多,我也是琢磨了這半天。”馮妙笑,正色道,“眼下也隻能做成這樣了,我這個繡線不對,底布也不對,原物上用的這個繡線,還要細很多。”
“鄒教授說得沒錯,手藝在民間,民間有傳承。”徐長遠高興地說,“馮妙同誌,這個問題能解決就太好了,雙麵繡的問題卡在這兒,我們整個修複組就停滯不前,整個修複方案就定不下來。”
“還不光是修複故宮的問題,這種技藝本身就是古代文化的瑰寶,我們都認為它失傳了,如果現在能恢複出來,讓這種刺繡技藝重新煥發光彩,想想都讓人激動。馮妙同誌,如果能恢複出來,你可真是做了大貢獻了。”
馮妙道:“你過獎了,我也就會個針線活兒,我儘力。雙麵繡耗費工夫,既然是用在宮室窗戶上,我覺得就不大可能是同一個人繡的,刺繡畢竟是個手工活,不同的繡娘繡出來可能會有細微差彆。不過針法肯定是一樣的。”
徐長遠點頭:“我得趕緊把這個好消息告訴莊老,回頭我就去打電話。馮妙同誌,你看還有什麼困難,咱們什麼時候動身去帝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