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抬眼望去, 原來廳門口發聲之人,竟是二房少奶奶於汀蘭。
於汀蘭自打小產之後, 本就因沒了孩子而痛不欲生,繼而又被鐘義鐘秀兄妹抓住把柄, 雖不至於橫打豎罵,卻整日家冷言冷語、百般羞辱,更逼她穿上了守貞鎖, 那種種折磨,卻有如軟刀子殺人, 更甚於直接動手了。
因此本就失子抑鬱的她,更加一發不可收拾,這一陣子, 整個人竟已陷入了半瘋癲的狀態。
甚至連鐘智登門看她那次,兩個人麵對麵相見, 她都沒有醒轉過來, 隻是在鐘智摔了那泥娃娃之際, 才在驚恐後, 略出了會兒神。
也正是從那日後,她竟像是被刺激到了,精神倒漸漸好緩了一些,雖然還未恢複到正常時的狀態, 但是一天之中, 竟偶爾也會有半清醒半糊塗的時候。
而今天她醒來之後, 大約是秋高氣爽, 空氣涼甜,神情便清爽得很,見了身邊的貼身丫頭錦兒,竟也識得出來。
錦兒見她氣色不錯,頭腦也清楚,自是歡喜,便偷偷將身上密藏的一件物事取了出來,交給於汀蘭。
原來那物,竟是鐘智從廣州給她帶回的珍珠耳環,上次在那情形之下,鐘智未敢當鐘義麵掏出,卻在離開時,偷偷塞給了錦兒。因為在鐘智與於汀蘭暗渡陳倉之際,這錦兒原也充當了那紅娘一角,望門把風,傳東遞西,最知二人底細,自然也沒少得二人的好處。
於汀蘭聽得這竟是鐘智帶給自己的禮物,心中既甜又苦,手裡摸著那兩粒雪白的珍珠,心中便自然想到了自己與老六暗結的珠胎,繼而又想到在鐘秀的暗算下,自己受了刺激,終至小產的慘狀。
她本就情緒不穩,時好時壞,這工夫各種愁思和憤怒聚在一起,撲天蓋地而來,一時間滿腦子都是鐘仁兄妹的冷酷嘴臉,不知不覺中又有了癡狀,嘴裡麵隻說要去找鐘秀理論,竟逼著錦兒帶她出了門來。
錦兒知道鐘家眾人都在泊春苑中,便拚命攔阻,奈何於汀蘭此時又已有些近於瘋癲的狀態,她本就強勢霸道,這會子一半明白一半糊塗,說是要去,便無人攔得住她。
所以一主一仆,跌跌撞撞中,便來到了泊春苑裡,待到了大廳門口,正聽見鐘秀滿嘴說著極刻薄的言語,與秦淮鬥法。
於汀蘭此時雖然有些糊塗瘋癡,偏見了她,卻像是看見仇人般,連眼睛都亮了起來。待聽見她罵出“豬狗不如”之語,便隻覺是在譏諷自己,她腦子不清,這素來驕橫潑辣的性子卻是骨子裡不變的東西,登時便破口大罵起來。
鐘秀因被秦淮壓了銳氣而心中鬱結,正借著碧兒冷嘲熱諷,卻不料半路裡殺來個程咬金,張嘴便罵自己是爛了心肝的壞人,一時間隻氣得臉色黑白不定,又擔心於汀蘭言語不堪,忙對鐘義使了個眼色,倒把眼睛看向了錦兒,抬高了聲音道:
“你這丫頭心裡也太沒個成算,你家奶奶病成這樣,連人都不認,你倒還把她往外領,不知道有了癔症的病人,最見不得這人多的地嗎?這會子還愣著做什麼,還不敢緊找兩個丫頭,把她帶回去!”
她此刻本意是想先發製人,直言於汀蘭犯了癔症,所說之話,自然便做不得數,原是要掩人耳目。
哪知於汀蘭本就刁蠻,犯了癡後,更是無所顧忌,聽她這話,便把錦兒往邊上一推,竟直直衝到鐘秀身前,指著她鼻子道
“好一個二小姐,你現下倒是給我說說清楚,究竟是誰有了癔症,我好好的一個人,不過是掉了個孩子,怎麼到你嘴裡,不是豬狗不如,便是成了瘋子,我的好妹妹,你究竟是有多不待見我這個嫂子,才恨不得我失了心瘋才好。是不是我變成那樣,就沒人和你二哥同床共枕,你便能睡得安穩,不會為有人霸著你親哥哥而夜不能眠,傷心難過了?”
她此刻雖然分不清狀況,也不知鐘秀那句“豬狗不如”的話原不是在罵她,但胸膛裡的一腔怒火,倒已經憋悶了好久,尋到機會,哪裡還管得了許多,一張口便如放炮仗般劈裡啪啦,便把鐘秀最忌憚之事說了出來。
廳中眾人都被她這番言語嚇住了,隻覺得於汀蘭這話裡麵,似是說了一層極微妙又極可怕的關係在內。雖然見她有些瘋瘋癲癲,其言或不可儘信,但是又深知這無風不起浪的道理,不由都在私下暗自思忖,一時間,所有的目光都落在鐘義和鐘秀身上。
鐘秀便是再沉得住氣,聽她這話,也是羞氣交加。
不過她終是心計深沉之人,知道這工夫眼前的於汀蘭接近瘋狀,已經不能拿常人相待,自己若與其較勁,恐怕更是要自取其辱。
因此她壓著怒火,擺出一副溫善的表情,故意作出體諒關懷的口氣,強笑道:
“唉,俗話說兒是娘的心頭肉,這好好的一個二嫂子,竟讓個孩子給折磨成如此模樣,瞧瞧這滿嘴裡說的胡話,還哪裡成了體統。二哥你還是快快讓人帶了嫂子回去,瞧她這可憐的樣子,我這心口當真是針紮般的疼呢。”
鐘義早就麵色陰沉如鐵,一雙眼睛裡滿是羞惱的凶光,聽見鐘秀如此說,便對旁邊的丫頭比了個手勢,讓她們上前去拉於汀蘭回去。
於汀蘭聽得鐘秀這虛偽的言語,再看著她掛在唇角的一對梨渦,不由便想起那日自己被鐘仁攬住身子,她一邊嘴角帶笑,一邊卻狠狠抽打自己耳光的畫麵。
一時間,她骨子裡的凶悍與潑辣像火山般噴發出來。
眼見兩個大丫頭一左一右前來拉自己的胳膊,於汀蘭看準了鐘秀的方向,甩掉二人的手,身子向前一衝,便撞在鐘秀懷裡,更一手扯著自己衣襟,嘴裡便大聲道:
“你做什麼便如此要趕我離開,難道我說你想哥哥那話,倒碰到你的痛處了不成?好好好,原是我這菩薩般的妹妹心最好,嘴最巧,最知道心疼嫂子,所以我倒要讓鐘家人眾看看,你和你哥哥兩個,究竟是怎麼對我好的,看看二房給自己媳婦的身上,到底戴上了什麼!”
她一邊放潑一邊就扯開衣襟,竟要掀開中衣,露出那守貞鎖來。
鐘秀畢竟身嬌體弱,而於汀蘭正在瘋癲之際,更是力大過人,此刻在鐘秀身上一頓揉搓,竟把個清秀佳人弄得妝發大亂,衣冠不整。
廳中間的鐘九和何意如互相對視了一眼,心領神會,倒誰也不出聲響。
秦淮見鐘秀被於汀蘭糾纏得披頭散發,裙鬆鞋褪,倒把個千金小姐,愣作得沒了形容。他看在眼裡,心裡卻莫名的一陣暢快,便偷偷瞄了眼鐘信,卻見他微低著頭,大約因於汀蘭撕扯衣衫之故,故而目不斜視。
這光景,鐘義見妹妹竟被於汀蘭揉成了泥人一般,哪還顧得了許多,兩步便衝上前,右手的拳頭便要往於汀蘭身上招呼。
誰知他的手臂剛要落下,旁邊卻忽然伸出一隻手,將他的拳頭架在了半空。
那人一邊隔住了鐘義和於汀蘭,一邊晃了晃被鐘義拳頭打中的手臂,開口道:
“都是一家人,二哥又何必對嫂子下這樣的重手!”
鐘義側頭一看,竟是六弟鐘智。他的眼睛瞬間眯了起來,握緊的拳頭發出哢哢地聲響,卻終究沒有對著鐘智揮出去。
鐘智這邊架開了二哥的拳頭,便又轉過身去,輕輕抓住於汀蘭正在鐘秀身上拉扯的手臂。
“嫂子,是我…老六!”
於汀蘭在暴躁與瘋癲中,隱約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身體下意識哆嗦了一下,竟從鐘秀身上鬆開了手。
鐘秀急忙往後連退了數步,才手捂著胸口站在那裡,一張臉變得灰白,整個人已被於汀蘭折騰得如同風中的殘柳。
於汀蘭看見拉住自己的人竟是鐘智,她現下雖然一片混亂,卻仍然有一個牢固的念頭在腦海裡留存,在看見鐘智那刻,腦海裡竟清明了一些,倒沒有失了分寸。
隻是她心底裡,原有一萬句和孩子相關的話想和鐘智講,此刻堵在嗓子裡,針刺般疼痛,被鐘智握住的右手向上一翻,指甲死死地摳在鐘智的手背上,瞬間摳掉了一塊皮肉下來。
鐘智手上吃痛,倒吸了一口涼氣,卻終是忍了下來,任她摳在手上。一時間,於汀蘭終因他的出現,倒安靜了下來。
眼見這大廳裡瞬息之間,尤如風雲變幻,二房兄妹嫂子三人,竟如同給眾人演了一出狗血大戲一般。
鐘九撚了撚胡須,輕咳了兩聲,開口道:
“罷了罷了,老二,現下這個樣子,你還是先把二奶奶安頓好才是。這秘方大奶奶既然已經定了交出來,又事關老七的權益,我也在此做了公道,所以也不急在這一天。你們幾房兄弟如何掌管秘方一事,便過幾日再議。現下還是把家事處理好了,倒是正經,依我看,大家便也都散了吧。”
事已至此,鐘義和鐘秀互相對視一眼,雖有不甘,卻亦是無可奈何。隻得帶著手下的仆眾,抬著那受傷的小廝和碧兒,偃旗息鼓而去。
倒是於汀蘭在將鐘智的手背摳得血肉模糊後,卻像是清醒了過來,也不說話,隻扶著錦兒,竟自先去了。
泊春苑一時間煙消雲散,大廳裡隻剩下鐘信秦淮並菊生三人。
見再沒了外人,菊生倒莫名興奮起來,隻繞著秦淮來回轉了兩圈,上下打量著他。
秦淮見他古怪,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