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正視她,“我有點不懂你,你如果喜歡賺錢,那跟很多實業家一樣,做實業開工廠,他們很多開到南洋開到美國去。喜歡投機的一般會在上海那邊轉圈,他們喜歡做空頭,拉著人成立空頭然後圈錢,你呢?”
你到底想什麼,到底想乾什麼?
扶桑不知道怎麼該描述一些沉重的擔憂,最後隻是笑了笑,“我該上班去了,不耽誤你時間了,年初一我來找你吃早餐,你在家嗎?”
“不在,我回老宅。”
“那再約吧。”
伍德從樓上看著她騎著自行車,晃晃悠悠地去交易所,壓在一點帶著雪沫子的泥土上,然後崴泥,一腳踩進雪水裡,不由得笑了笑。
天賦,他把這些都歸結為天賦。
當年在封鎖的莊子裡他就看出她聰明來了,聰明的人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學什麼會什麼,做什麼什麼成功,手好腦好眼還好。
沒有人會拒絕跟這樣的人做朋友,真的,她談利益的時候,也談的非常明白,一點也不會世俗。
十倍!
扶桑投進去的是半箱金餅,她在天津彙兌,然後去了日本,在東京有晉商開設的分行。
現在離新年還有一個禮拜,這一個禮拜,可能十一倍,十二倍。
但是扶桑現在是沒有錢的,她錢全部投進去了。
宋暘穀到黃桃斜街的時候,她正坐在炕桌上讀報紙,榮師傅眼睛已經看不清了,他越發的深居簡出,“少東家來了——”
扶桑穿著一身舊棉袍,顯得臉清脆,迎著光走出來,有點不像是她,掀開簾子迎著承恩。
魚承恩吆喝著後麵黃包車把東西都提進來,榮師傅當年幾人安葬宋遵理,如今宋氏子侄來了,最起碼備八色禮。
榮師傅不拿架子,他是執意迎出門口去的,對著宋暘穀行舊禮,“少東家,您回來了啊?”
仔細端詳宋暘穀,這一幕,就是承恩也要心酸,物是人非。
他屈膝上前一步托舉榮師傅起來,“榮師傅,您客氣了,如今新時代了,咱們行文明禮了。”
“再什麼時候,規矩不能壞了,東翁在的時候自然有東翁主持,東翁如今不在,更該敬重,這是我們下麵人的規矩。”
東翁說的就是宋遵理,他身邊的那些幕僚,下麵那些人,都一手的好規矩,他會調理人,也有一位東翁的氣度。
現如今雖然不在了,但是宋暘穀回來,老人還是認少東家的,這是舊時候的主仆情分。
宋暘穀先前去山東一趟,山東老家早前做事兒的掌櫃的,也是風餐露宿來送行的。
要是哪家掌櫃的見了早前主子不尊敬的,業界是要罵的,這是口碑。
因為但凡掌櫃的或者管事兒的,無一不是府裡儘心培育出來的,比如扶桑,六七歲便入府供吃穿,請師傅教導手藝,然後再等大大出師的時候便去店鋪裡麵做事兒,然後由鋪子裡麵老師傅掌櫃的再帶著觀人做事兒,不到二十年,不能成為一個掌櫃的。
期間多少心酸就有多少榮華,執掌一處分店,管一方事權,掌櫃的最後是跟財東一起拿分紅的,入的是身股。
所以從來,沒聽說掌櫃的跟老東家翻臉的,少見。
像是先前大太太換了榮師傅,要二師傅管事兒,那是壞了規矩,如今二師傅還在業界裡麵周轉不大開。
行有行規,規矩為大。
宋暘穀再看榮師傅,也沒有當年恨得咬牙切齒的感覺了,早年府裡麵賬房都是大太太的人,跟他們兄弟幾個鬨的難看,有時候都打的頭破血流的,都像是過眼煙雲一樣,散了。
“我回來的日子短,還沒有到翁府去拜見,榮師傅您知道那邊的近況嗎?”
宋暘穀問榮師傅,卻看著扶桑,這人肯定是清楚的。
扶桑也不怕問,“先大太太自壞事後就回了娘家,原先大老爺留給她一筆錢用,隻是家裡不大爭氣,像是咱們這樣的祁人家,靠著朝廷吃飯的,遊手好閒慣了。”
“自從朝廷沒有了,日子也過的有些艱難,想做事兒,也找不到合適的事兒做做,隻能混著日子過。”
怎麼混?
扶桑是知道的,家裡早先也不是沒有當過東西,先見著古董文玩,後來是衣服帽子,再後來就是祖宗傳下來的東西,往後呢,還有家具桌椅板凳呢。
姑奶奶早先還有點翠的簪子呢,後來就隻有銀簪頭了。
榮師傅聽著也是一片歎息,“她人不壞,早年有些誤會,這些年深居簡出,我也未曾拜見過她。”
隻是大老爺那時候留話兒了的,那句話沒有人敢跟宋暘穀說。
宋暘穀也不知道,榮師傅客氣,教扶桑帶人去館子裡吃去,小榮早早要包間去了,他跟小榮自不去吃。
“你好好招待著,有什麼時候,全聽少東家安排。”
扶桑看著小榮,她想帶小榮一起去,新時代了是不是?
可是又怕宋暘穀不願意,有些踟躕,等人出門口了,宋暘穀還在猶豫怎麼跟她搭話兒,一會說些什麼好,就看她一個大腦袋過來,壓低了聲音狗狗碎碎,“東家,您看,小榮一起去怎麼樣,他這人啊,在胡同裡麵生活,趣聞比我都知道的多呢,給您講講,圖個樂子。”
宋暘穀看她這樣生分,至於嗎?都新政府了,大祁早就沒有了,“你自己安排。”
扶桑就撒歡一樣往裡麵去,拉著小榮胳膊,“你彆不去啊,東家還問呢,說小榮怎麼不一起呢,你能吃呢,那麼好一桌子菜,怎麼不去吃?”
三個人也是那麼一大桌子,四個人也是,不吃不白瞎了嗎?
這可是東來順的羊肉鍋子呢,小榮老早就想吃了,隻是他這人不大外麵去,怕彆人笑話他,扶桑不帶著去,自己怎麼也不下館子去。
扶桑惦記他呢,拉拉扯扯出來,小榮也幫腔,“扶桑這小子鬼,拉著你付錢去呢。”
幾個人都笑,一下子回到了少年時候一樣,幾輛黃包車拉著就去了。
扶桑跟宋暘穀並排著,一邊走一邊慢慢講街麵上的變化,“您走這許多年,變化可大了,光是軍政府就換了好幾岔子了,上麵亂,下麵可不亂,做買賣的南來北往,比早前更甚。”
“您瞧,這家米鋪,是咱們自己麵粉廠生產的白麵,精細的不必國外的差,又白又好。前麵那家綢緞店,我老在他家裡買布,是咱們自己產的,比土布好多了,如今穿土布的少了,都穿洋布。這老板有頭腦,在法國人進口的機器上改進,咱們如今產的提花龍頭印花的布您瞧瞧,比國外都要好呢。”
她一句一句說,宋暘穀跟她頭挨著頭,聽得入神,她這個人總這樣,講什麼都讓人願意聽,讓人忍不住靠著她。
跟人家不大一樣。
拐彎的時候,宋暘穀突然開口,“那時候,你腰疼嗎?”
扶桑沒想起來,自己把著扶手,聽他繼續問,“那年你給我報信兒,在山裡滾下來紮了一腰的鬼陣子,疼嗎?”
有些古怪,陳年的舊事了。
扶桑卻還記得,“疼,怎麼不疼,我回家後睡覺都是密密麻麻地疼,想一下都起雞皮疙瘩。”
她比宋暘穀矮,如今竟然得微微仰著臉跟他說話了,腮白玉潤,一雙眼睛明亮地看著他,“不過,現在不疼了,您還記得呢?”
宋暘穀沒接話,他記得,總是想起來,想從前的事兒,她這人倔強不認錯兒,天天跟他犯彆扭。
那時候氣的要死,後來分開後,想想卻覺得好。
他買了八色禮,裡麵有一色青醬,那家店還在,他特意去買的,記得有一年,在翁家外麵,她打碎了一瓶。
宋遵循其實說的挺對,三兒子比前麵兩個兒子有個有點,長性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