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暘穀就放心了,馬車走出去老遠了,還在那裡目送。
把袖子卷起來一點兒,有錢就好辦了,他的工資,好像六月份的時候就已經用完八月的預支了,如今九月份已經預支完今年的額度了,養家糊口確實不容易,他如今還幫人刻章補畫兒。
隻是文雅又舍得花錢的人越來越少了,大家有錢寧願換金條。
二太太馬車從老袁大人門前過,家中治喪,外麵的日本人已經撤走了,一片縞素,門前羅雀。
宋姨看了很久,老袁大人的府邸占了半條街,這另外半條街,曾經是宋府,後宋遵理壞了事兒,宋府荒涼起來,便給老袁大人充當公府了。
老袁大人的死因,很成謎。
扶桑看著報紙,上麵直言不諱地說是日本人乾的,日本人從進城開始,第一個圍起來的就是老袁的府邸,老袁從此便沒有公開露麵過。
中國人的婉拒非常的含蓄,像是柳先生不想給日本人搭戲台子,像是老袁大人不願意充當日本人的傀儡一樣,他們都選擇一個詞語,叫閉門謝客!
可是日本人不大懂,恬不知恥也不想懂,天天派人遊說老袁大人,威逼利誘甚至是不允許出去采買,後來輿情太難看,老袁大人態度非常堅定。
根本不給日本人麵子。
小榮把桂花跟老馬一起挪到窗子下麵去,扶桑喜歡桂花香味,從窗戶縫隙裡麵都能鑽進去,她半開著窗戶,小榮喊她,“彆看了,歇歇眼睛,你不要再傷了眼睛才是。”
扶桑點點頭,報紙遞給他,“你覺得是日本人嗎?”
小榮恨得咬牙切齒,北平人來人往,恨得人太多,喪心病狂的事情也挺多的,但是像是日本人乾的這些事兒,能像日本一樣引起公憤的,曆史上看看,也就這麼一個國家了。
真的是什麼缺德事兒,隻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他們做不出來的,什麼爛心爛肺的事情,都不夠他們乾的。
街坊鄰居們意見都很大,政治新聞對他們像是日子一樣,小榮記得柳先生說的,“他們都說了,老袁大人隻是嗓子眼咳血,胸口有點悶,要請大夫去看,誰知道日本人不安好心,帶著他們的軍醫去的。”
“這明明是內科的病,慢慢調理就是了,誰知道日本人非說是嗓子食道裡麵的病,用刀子劃開了,血都噴到牆上去了,誰都不給進去,日本人馬上就走了。”
老袁恨日本人,日本人難道不恨他?
如此德高望重的一個人,直接殺不敢殺,留著吧,又實在是小心眼,覺得得利用一下,不能占便宜就覺得自己吃虧的一個民族,然後絞儘腦汁想利益最大化,非得逼著老袁當傀儡,在北平主持大局,把北平市民馴化成為日本國民。
老袁八輩子不乾,那日本人就隻好玩陰的。
老袁胸口悶,日本人直接把家裡人攔截在外麵,軍醫拿著手術刀對著食道就去了,從裡麵往外捅進去。
家裡人止血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摁著傷口沒一會兒,人就咽氣了。
老袁是活生生給日本人虐殺的。
日本人不承認,國際上發文哀悼,還送花圈兒了,袁太太追悼會上直接就說了,凶手就是日本人,直接用刀劃破老袁的主動脈。
南北局勢之間,已經到了節點了,戰事一觸即發。
一分一秒都緊張,北平最多的,是日本人怎麼禁止也不會消聲滅跡的報紙,你封了報館,那我就偷著印刷偷著賣,你所有東西沒收了,那我就簡陋地小廣告,大字報。
越是這樣混濁的年代,言論自由反而格外地高,信念反而更堅定一些。
那報紙畫麵,小榮不敢看,他本來就不喜歡看報紙,最近看報紙就心裡麵發怵,發緊,全是不好的事兒,看的人挺緊張的。
局勢太亂了,所以他每天想法就很堅定,“亂世人命賤如草,依我看啊,姑奶奶說得對,宋家好歹家大業大的,真要是不太好了,你們就離開北平,去上海,這事兒我挺願意的。”
“咱們啊,得做最壞的打算,真到了那一步,北平要是保不住了,日本人拿著我們下馬威的話,你得跑,你不至於連個退路都沒有。”
“這門婚事,乍看聽彆扭的,其實仔細想想,已經很不錯了,你無非就是看少東家不順眼,沒事兒,看習慣就好了,這婚事多看看就不彆扭了。”
全是老一輩兒人的經典哲學,你去相看一個人很醜,那人家不是醜,是你乍看不習慣。
你覺得彆扭,沒事兒,熟悉就好了。
為了撮合一對兒,他們安慰勸導人的理由有一千一萬個,隻要能成就行。
等著二太太帶著媒人一早上門,這一萬個理由就成了一億個必嫁的理由了。
二太太坐著,小榮站著,他一點點說,二太太才知道其中的貓膩,原來是先前府裡的下人。
這要是在先前的時候,這樣的事情根本就不能發生,這樣的兩個人,除非宋家敗了,敗的宋暘穀大伯跟他父親都沒轍兒了,才能有這樣的事情。
喝茶淡淡地想著自己的兒子,瞞的真好,難怪昨天不說人家家世呢,糊弄過去了給他,這就是他最裡麵的大家閨秀,名門之後。
二太太覺得自己但凡硬氣一點兒,就應該起身走了,可是家裡麵不是有個冤種,她兒子看中了不是?
最起碼見見人的,等一盞茶的功夫,扶桑進來,她頭發不是很長,一點點卷發散開,是的,她在上海之前很時髦地燙頭了。
人沒有跨進來門檻兒,二太太就留意到了,這女孩兒臉上帶著笑,不是特意帶出來的,應當是日常說話就帶笑,她心裡先滿意了三分。
誰家不愛笑的啊,誰喜歡天天呱嗒臉跟欠她的一樣,他們也是生意人家,也喜歡看麵相的。
大大方方問好坐下,這就很大氣。
二太太跟宋姨互相看一眼,眼神交流地很密切,都穩穩地坐住了,跟之前不一樣兒。
“原來早就應該去拜訪的,隻是剛回來家裡有些事情要忙,我又有一些不好意思,想著適應了再去的,沒想到湊巧了。”
瞧瞧,這個漂亮的嘴,什麼時候從她嘴裡說出來,就不讓所有人覺得尷尬,就不會讓場子冷起來,“太太,您沒變樣兒,跟我走的時候氣色一樣好,您的膝蓋還酸嗎?”
她總是說話那樣貼心,記憶力那樣的好,那樣地待人親近,如此地坦誠。
有的人,真的是會說話兒的,二太太本來是婆婆的眼光看兒媳婦的,結果聽這一句,就把她當娘家侄女兒一樣的了,她親近啊,對著扶桑犯親香,“都好,都好,你先前去上海去了,早知道給暘穀父親捎信兒,讓他招待你的。”
“我去打點一點聲音,不用麻煩伯父的,這次也做成一些事情,等後麵要是再去的話,我必定要去拜訪伯父的”扶桑說的斬釘截鐵,她這人呢,說話都是心裡過一遍的,很少會有脫口而出,除非腦子不轉圈了。
她這是一種習慣了,說這句話的時候,腦子裡麵就會自動出來下一句,自動識彆一下好不好,應不應該說,應該怎麼說比較好。
她也會誇自己啊,不是那麼明顯,但是她覺得相親這個事情,雖然不能顯擺自己,但是不能太內秀了,你得勇敢表達自己的優秀,不要害羞。
不然人家還以為你不行呢,以為自己兒子天下第一好,多委屈一樣兒的,畢竟指望婆家人發現你的優點,很難,不如自己說,氣勢不能輸了。
她這個思維,完全就是自己想的,按照她的思維邏輯乾的,不然一般女孩子,覺得不會再這樣的情況下,誇自己,都太謙虛了。
二太太果真很吃這一套,“你聽說在外麵做自己事情,去上海是忙什麼的呢?”
扶桑微笑,放下手裡的茶碗,她的個人秀場正式開始了,“哦——我是原本學賬房的,也就是現在國際是說法裡麵的會計,所以我懂財務報賬,之前在交易所做事,又因為會日語跟英文,便去上海交易所那邊處理一些國際業務。”
小榮聽得都一愣一愣的,你做事這麼高級啊?
他都沒想到扶桑做的事情這樣的高大上,她之前可不是這麼說的,就說是賺錢的,再問就是賺洋鬼子的錢,狠狠地轉。
可沒有這麼多雲裡霧裡的東西,聽著跟一輩子接觸不到的高級玩意兒一樣。
看扶桑麵不改色的,小榮坐不住,他得出去,這不是他這樣的人,能說話聽得懂的地方,一個人一句話八百個心眼子。
往日裡從沒見她吹噓過自己,都是悶頭做事兒,趁著天黑往家裡拿錢的主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