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自己的賬目,一本,裡麵各種票據,厚厚的一本,“這些,你如果找到他,留給他吧,教他給我家裡人養老送終。”
承恩眼看不大清楚,他睡很少,那麼心大的一個人,操碎了心,打開一看,全是彙票,那麼大的一個數字,啞口無言。
他不敢,遞過去給一老爺,一老爺看了一眼,也愣住了,扶桑笑著解釋,“想不到吧,我是個金鳳凰,我很多錢的。”
“我這邊用不到什麼錢的,以後怕是成為無主之財了,你們都帶走吧,暘穀在留給暘穀,我的東西都要留給他的,你們跟他講,他要是不在了,就全部捐給南邊,跟日本人打到底吧。”
前前後後,她在北平的時間,總共往黃桃斜街,放了幾十筆錢,數目開始不多,後來越來越多,每次都有人拿走,她每個周末去黃桃斜街兩次,差不多每周就兩次。
很奇怪,就像是個無底洞一樣,裡麵的字條有時候會有,有時候沒有,但是每次都有謝謝。
她不知道小豆包跟書生是不是還活著,她再也沒有見過他們,也許還活著,也許死了後麵其他的人在做,字跡不一樣,字跡隔一段時間就會變,人換了。
但是每次都有謝謝,像是一個傳統一樣的。
她把家裡剩下的錢,最後一包,給了翁荔英,“走之前,幫我放到黃桃斜街去吧,以後我怕是不能去了。”
承恩哭著走了,八點人就圍住了宋公館,夜深人靜的時候,舒扶桑入獄。
翁荔英入住黃桃斜街,大力家的陪著她灑掃了院子,夜色淒涼,很慘淡,已至五月。
當年宋暘穀送家裡來的桂花,從上海運來的桂花,兜兜轉轉還是擺在了扶桑的臥室前,路過的時候大力家的抱著被褥,“咦,竟然還在開,這麼香的呢,越夜裡越香呢。”
暗香浮動,翁荔英低著頭在月光下麵看,米粒大的白色的小花,有黃的,有白的,一團團地簇在一起,地上落了淺淺地一層。
花開人不在。
翁荔英突然看了東廂房一眼,駐足,大力家的妞妞介紹,“扶桑姐先前就住在這屋子裡麵,我的屋頭跟她挨著,夜裡時常聽到她動靜。”
她忙完的時候,椅子會從書桌前拉開,就那麼一聲,妞妞就知道她要睡了。
妞妞掌燈,幾個人不敢點電燈,隻拉著氣死風燈進去,翁荔英打量著,很局促的一個房間,很小,不及她的起居室的一半兒,一個衣櫃,衣櫃旁邊兒一個書架子,滿滿地各種東西,書本兒還有賬冊,報紙雜誌都有,一張小床。
然後一張書桌,最大氣的就是這一張書桌了,大概是秉承了她親生父親的習慣,書桌靠著窗,正對著東邊兒,對著夜裡的一輪明月還有漫天星光。
窗台外麵幾盆死機桂花,不見花影隻聞花香,梳妝台小小的一個,在床頭上靠著南牆,再無其他。
一個女孩子家家的東西,都不曾看見。
大概是那床紅色的被褥,結婚的時候,小榮給她買的,喜慶。
翁荔英就坐在書桌前,突然淚如雨下,她一哭,妞妞強忍著的淚也憋不住了,自己用袖子擦眼淚,全是她的好兒,“日本人抓她去,要殺她嗎?”
“小時候她在所裡做學徒回來,每次回來都帶吃的,她疼孩子,胡同裡麵的孩子遇見了,她手裡買什麼零嘴兒都抓給我們吃,最疼我,說女孩兒不易,我後來才知道她為什麼這樣說,她自己就是個女孩兒,混的比男孩兒都好。”
“跟我爸爸說送我去讀書,我家裡我哥沒去讀書,我去了,初小那年家裡沒錢念書了,她給家裡送了錢去,跟我爸爸說要我念完。”
“她往日裡見了人,總是笑一笑,不講話,很靦腆的樣子,從不聊家常,我們說話的時候,她也從來不插嘴,問她事情的時候,一句一句講的很細致,她是個細致的人。”
翁荔英老想老想,卻不記得扶桑以前什麼樣兒了,她沒有見過她許多年,隻記得當年,那麼一個矮的孩子,去府裡的時候,她坐在椅子上,扶桑跪著,站起來的時候還沒有椅子高。
見了人,笑的討好,會說好聽話兒,有眼力勁兒。
隻是從來,沒有人從來都是笑著的,都是那麼會說話,那麼會有眼力勁兒的,所有的八麵玲瓏都是背後多少心酸多少心思。
扶桑跟宋暘穀的一生,很成功,很讓人羨慕,很富貴也很好的日子。
但是身邊的人,沒有一個嫉妒,沒有一個人會覺得眼紅。
有的人,過什麼日子,他身上的擔子,她肩膀上的責任,看了從來教人,覺得心疼。
很心疼。
妞妞眼睛裡麵淚光閃閃,當天夜裡,她自己拿著早就收拾好的包袱,悄悄地從屋子裡麵出來,院子裡滿地的月色,積水一樣地流淌,院子裡的樹影斑駁,淺海裡麵的水草一樣地搖擺,風吹過,潔白的槐花從高樹上麵落下。
像是陳年的雪,像是宋暘穀跟扶桑說的上海煙花裡五月份的楊花白絮。
她在大力夫妻的屋外叩首,輕聲道,“爸,媽,我走了,兒不孝!”
她有自己事情去做,同學們都去了,家裡一直攔著不給去。
可是人,有時候,總要做點什麼的,她念過書,上過學,會很多東西,現在,就該去做更多的事情。
大力家的死死地捂著嘴,大力睡得很沉很沉,清晰可見的呼嚕聲,大力家的沒睡照,門開的時候就聽見了,但是這次沒再攔著。
孩子走了,就走吧。
她曾經以死相逼,但是現在,誰家的孩子不是孩子呢,誰家的人命不是人命呢,都去吧,都去吧。
等著人走了,她光著腳追出去好幾條街,看著人最後不見了,跟同學們,幾個毛娃娃,一人背著一個包袱,隻看得清那些稚嫩的肩膀,不算健壯卻挺拔的身軀,高一腳低一腳地往前去了。
想告訴他們夜路難走務必小心,告訴他們落雨了記得躲雨,天冷了備著衣服,出門在外彆餓著肚子想家。
想說很多很多,最後一句沒說,自己哭著躺在地上,剜肉一樣地疼啊。
她的妞妞啊。
舉國皆哀!
可是日本人可能不懂一句話,哀兵必勝!
所有人,都抱著必勝的決心,無論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