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要命 大力家的跌跌撞撞家裡去,大力朦……(1 / 2)

東家[民國] 張大姑娘 11366 字 5個月前

大力家的跌跌撞撞家裡去,大力朦朧之中醒來,“什麼事兒?”

“妞妞走了——”

大力沉默了良久,喉嚨哽住,來回地滑動,像是把一些苦的東西拚命地壓下去,拚了命地咽下去,當做人生從沒有冒苦水一樣,就像是春天地裡出來的苦菜花,卷著雜糧餅子的時候,一樣地吞咽下去,嘗出來一點鮮甜。

當父親的,一個男人,一個肩膀上承擔了太多太多的作為一家之主的男人,他的心態跟二老爺是差不多的,覺得驕傲,覺得自豪,能克製住自己的感情,去支持孩子做一點事情的。

他起來,把麻繩紮上,結結實實的,一雙腳很大很大,變形的蒲扇一樣地,把布鞋收起來,換了草鞋,“去了好,在這裡,我的孩子遲早要憋死。”

他是拉洋車的,見天地喝風,喝著西北風,哪裡來的生意呢,日本人今兒要這個錢,名兒要那個錢,人血饅頭也不是這麼吃的。

小力比他老子強一點兒,在麵粉廠裡麵學了架勢,給人開車的。

隻是爺兒倆,沒有個好日子過,大力家的看看天色,“哪兒去?”

大力不說話,大力家的便一下想到了,坐在炕上撇臉過去,聲音輕的像是怕驚動了天地神靈,“日本人又要做什麼?”

隻聽到燭光安靜跳動破黑暗的聲音,輕柔地幾乎不可聞,墨汁子一樣地粘稠,大力頭發已經花白了,他自己也坐下來,一隻手撐著炕桌,有時候日子難得不如上吊,“你瞧我,天天做的都是什麼事兒呢?”

“日本人天天拉壯丁,拉著我們去乾活兒,賣苦力,我們這些人,都是賣國賊,都是漢奸,都該死啊。”

他捶著自己的頭,抱著自己的頭,“不如跳了護城河,一下跳了護城河裡,乾乾淨淨地。”

抓壯丁,挨家挨戶地出人,隻要有個男人,就得乾活兒,什麼樣兒的活都得乾,火車裝卸,煤炭開采,工程防禦,整個北平都是辛者庫,任人宰割。

如果不乾,吃槍子兒吃鞭子,看人家的心情。

外麵小力聽得清清楚楚,他站在門口,良久才開口,“爸媽,我班上去了。”

大力家的擦擦眼淚,忙出來笑著問,“怎麼今天這麼早呢?”

小力點點頭,把懷裡的麵粉拿出來,“媽,你留著,換成雜糧麵兒,多吃些日子,我這些日子都忙得很,興許不太回家裡來。”

一袋子精細白麵兒,大力家的喜得不得了,“這樣好的白麵,廠裡麵給的嗎?”

“嗯,這些日子早出晚歸的,廠裡瞧著辛苦,一人給了一袋子。”

大力家的忙把昨天省的餅子給他,“拿著路上吃去,你們這次要去哪裡運貨,天津嗎?”

“嗯,”小力是個好夥子,他長得體麵精神,比他的爸爸要體麵很多,他給人跑過腿兒打過咱,去鋪子裡麵當過學徒,最後學了一門技術,在麵粉廠裡麵開車,家裡滿意的很。

要不是年頭不好,他大概已經娶妻生子了,許多人都有相中他,隻是他自己從不肯提這個事情,他也認識幾個字兒,小時候從不知道學習是什麼東西,隻是長大了,突然就懂了,突然就覺得知識是個好東西。

他走出去幾步,還是忍不住對著大力說,“爸,您做的事兒,大家都在做,咱們都在做的,是對的嗎?”

大力覺得不對勁,攆著出來幾步,他站在屋門口,那樣低矮的屋簷,那樣破敗的院落,絲瓜的藤子蜿蜒著往上,上麵掛著細細曲折的小瓜,門口掛著一串兒火紅的辣椒,他顯得魁梧而高大,“這是日子,這是逼不得已的日子啊,咱們都得熬著。”

“這樣熬著有意思嗎?”

大力說完,他的眼睛很大很有神,很傳統的濃眉大眼,說完便出去了,大步流星的,那一包餅子,他想說自己興許吃不上了,但是還是沒忍心,還是想帶著,走了。

廠子裡早就沒活兒了,麵粉廠早就是日本人征用了,北平城裡麵多久都沒有麵粉在市麵上自由流通了,全部是日本人在把控物價,物資分配。

他給日本人當司機,大力搬運的是死人,他拉了一輩子的活人,沒想到最後搬運的都是死人,在裡麵關著的人,每天都抬出來許許多多。

大力家的囑咐大力,“要是遇見了扶桑,要是有個不好,你給她帶回來,咱們大家夥兒都說了,不能要她死在外麵去了,我給她穿好衣服,咱們街坊們湊了一身壽衣,好好兒地給她送著走了,她愛乾淨愛漂亮,體體麵麵的。”

大力出門,他們一幫拉車的,為人都仗義的很,“昨兒遇見一個,還有一口氣呢,我們原本想拉回家裡的,隻是人沒等說句話就死了,給一封信,我們不識字兒,又怕給人看見了,便一直留著,等著去南城那邊兒,找查二爺看看去,他是個義氣的人。”

“要是見著扶桑了,我必定給她帶回來黃桃斜街,她打小在這裡長大的,比不讓她去了亂葬崗裡去。”

大力便把車歇下來,自己拉著板兒車去了,走到半路上,看見車隊整整齊齊地從城裡往外走,一車一車地,街上站著好些人。

他愛看熱鬨,也停下來看,跟幾個拉車的夥計招呼,“這是做什麼去?”

探頭一看,一下子愣住了,竟然看到了杏花兒,她坐在車裡,也瞧見了,趴在車後的圍擋那裡,哭著喊他,“大力叔,大力叔——”

車子眨眼過去,大力被夥計一把拉住,“狗娘養的日本人!把胡同裡麵的姑娘都抓走了去。”

“乾什麼去?”大力問出口,卻已經知道答案了。

先前祁在的時候,胡同裡麵便是大大小小的姑娘們,一場接一場地意亂情迷,以此謀生,以此製造一場接一場的綺夢。

後來祁沒有了,新社會了,統計了大大小小的館子,在北平這麼大的一點地方,近五百家,正式掛名兒的,還有許多暗地裡的,一一給她們規範起來,姑娘們製定身份牌兒,是一個正兒八經的行當了。

隻是沒過兩年好日子,隨著小袁大人南下,老袁慘死,北平的這些姑娘們,本就是無根地浮萍,如今更是草芥不如了。

竟然是去勞軍。

勞的是哪門子的軍啊。

街上的人,都沉默地看著,沉默地散去。

在北平,從來沒有仇視這些姑娘們的,各有各的日子,日子過不下去才這樣的居多,都知道腳底的路滾燙,又怎麼忍心去怪這些姑娘們呢。

就是大力家的,如今提起來春杏,也是可憐她,隻要不給她做兒媳婦,怎麼樣她都可憐這個姑娘,被自己爸爸賣到那樣的地方去,不是挨打就是挨餓,在裡麵,她們也過的不是人的日子,戲台上演出來的秦淮名妓,那樣地風光地受人追捧,總是萬裡不足一的。

這些車,是一路往南去的。

到一個地方,便下來一些人,姐妹們一起,互相拉著手,如今一彆,怕是久不能見人世間門了,窯姐兒性格多潑辣,叉著腰,把春杏塞到裡麵去,“姐妹們哭什麼,咱們哪裡的日子不是過,做的就是這個行當的,在北平的時候,日本人也見天的來還不給錢,老鴇隻知道拿著我們討好日本人,如今好了,把咱們直接送日本人去了。”

窯姐兒有好的,但是老鴇這個職業,千刀萬剮不為過,就全天下找,沒有一個是好心腸的,好心腸的乾不了這個職業的。

拉著春杏的手,嘴硬的不得了,脾氣犟,把自己的小銀鎖拿下來,一點點鎖片兒,“沒來及給我弟弟,你要是回北平去了,拿著給我弟弟去,我下下車去。”

春杏拉著她,不舍得,被她一巴掌拍開,車裡沒多少人了,“講好了,一會兒要點人,我下去,你比我們強,還有個哥哥掛著你呢,我曉得,他等日本人不注意了,就帶著你走呢。”

咬著春杏的耳朵咯咯地笑著,笑的眼淚都出來了,春杏捂著她的嘴,抱著她,“好姐姐,彆笑了,我們都是苦命人,彆笑了。”

還是笑,把一輩子快樂的事情想一遍,突然就不笑了,“我小時候,也有個娃娃親,隻是我爹媽去的早,我弟弟聰明,我左想右想,要給他念書的,他想出國留學的,我就去自賣自身去了,隻是可惜我弟弟不能一年長兩歲,我等不到他大。”

“去年的時候,他成親了,我跟著花轎呢,從街上走到他家門口,他瞧見我了,還是那個傻樣兒,家裡總共買了半斤糖,他都拿出來給我,新娘子氣壞了。”

說完又是笑,她總是笑,笑的那樣地大聲。

車子聽了,日本人拉著人下去,拉春杏的時候,她擋了一下,攙著日本人兵的胳膊,“走,我跟您下去,您瞧我多好,胸軟的很。”

從車上跳下去的時候,越往南邊走越熱,春杏不知道這是哪裡,一池子湖水,停車的地方有一顆垂柳,柳葉子發青,人站在柳樹下麵,池水皺起來一卷絲綢一樣柔和的褶子。

她揚著那塊粉色的帕子,一身粉色的旗袍,漂亮而豐滿,笑著對春杏揮手。

所有的姑娘都在哭,隻她一個人笑著站在那裡。

等著車走的時候,她抬眼看一眼湖,摸了摸手上的紅繩,她沒告訴春杏,那天她去看他成親,他還給她一根紅繩,說攢夠錢了,就去贖她,從良的人,戴個紅繩進家門,就乾淨了。

她一腳一腳走到池子裡麵去,越走越深,日本人發現的時候,已經到了湖底,同行的人看見了,沒有驚叫沒有喊,就遮擋著她,讓她入了湖底。

比活著好。

日本兵惱了,跳進去去拉。

最後拉上來了,後來春杏不知道,她隻知道她的花名叫綠柳,知道她有個弟弟,自買自身,給弟弟一個活路,還供著他上學。

想著車票夠了,送著他到國外去,過好日子去。

她性格潑辣,跟客人總說俏皮話,喜歡她的人很多,她總是敢說敢做。

夜裡歇息的時候,小力埋鍋做飯,他帶了酒,給日本人,日本人要他先喝。

他笑了笑,喝了許多。

他沒喝過酒,這是從家裡偷的,他爸埋著的女兒紅。

好喝,略微有點苦,但是醇香的酒味兒,他就當喝過了喜酒吧。

裡麵下了□□。

喝完,他就坐在那裡吃餅子,一口一口,一摞餅子很多,他大口大口吃著,吃的肚皮都鼓起來了。

等著押送的人發病了,他也躺在地上了,撐著起來把車門都打開,白天下去了許多人,裡麵還有人,他跟春杏說,“走吧,彆回北平了,找個好人嫁了,彆進城了。”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