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榮在屋子裡靜坐,他不大聽大家說話,隻是很安靜地坐在那裡,大力看他身體弱,催著家裡去,“等著明兒早上,我給你們做麵條吃去,你嬸子要好的話,給你們包餃子,我手藝不行,擀麵條。”
又用水瓢裝了冒尖的山楂,“不是稀罕東西,你拿家裡去,給孩子吃個新鮮,你們香港不一定有呢,這是咱們北邊的好東西。”
山裡紅,一個個很大,小石榴一樣的,很多人也喊石榴。
扶桑幾步路家裡去,宋暘穀還在冷風裡麵看舞獅子。
他喜歡嗎?
不喜歡,最起碼不能看這麼久,但是寶珠不走,小三也不走,坐在石頭上就看,看人家排練的。
等著夜裡十一點了,扶桑就自己睡,她聽著鼓點還隱隱約約,人聲喧鬨之後慢慢散場,便知道要結束了,四合院子屋頭淺,能聽見寶珠在問人家明天幾點鐘。
宋暘穀真是個好爸爸,他對自己親生的孩子,仔細看的話也是跟布穀不一樣,布穀那時候他不會陪著玩的,八輩子不會。
但是寶珠你看看,他凍透了也沒說回來,孩子不想看了,人家結束了,才帶著家裡來,就儘可能的不會違背自己小孩的一點意願。
扶桑聽見推門進來,閉著眼睛,“給你倒水泡泡吧。”
宋暘穀沒給她起來,他自己拿盆,“你躺著,彆起來了。”
也不開燈,就著窗戶裡麵的一點光洗腳,水聲都壓著的,上床的時候,才覺得不太一樣,他第一次在扶桑家裡留宿。
屋子裡麵炭火很足,小榮怕扶桑冷,燒的很暖,扶桑有個毛病,夜裡是不帶孩子睡覺的。
小榮就不願意讓扶桑累,她沒帶過不知道,他帶著三個孩子睡,一個挨著一個的,就很願意為扶桑分擔。
西邊寶珠不睡覺,嘰哩哇啦地跟小榮吹牛,“我明天爸爸說了,要給我買個大狗,很大很大。”
獅子不會說,叫大狗。
老三捧場,結結巴巴很激動地補充,“就,就很大——”
一句接著一句的,聲音很大,扶桑擱著窗戶,喊名字,“寶珠——”
寶珠就馬上捂著嘴巴,縮被子裡麵,小榮就嚇唬她,“快睡,媽媽要講你的。”
寶珠就怕扶桑,這個女人凶得很。
枯樹枝在奇襲的西北風裡麵嘩啦嘩啦乾脆地響,扶桑跟宋暘穀肩並肩躺著,兩個人就是感情最好的時候,也很少摟抱在一起睡覺。
就是這樣很規矩的,一人一半地睡,有時候很有感覺,就靠在一起一會,但是睡覺的話,還是不會糾纏在一起,都累都不舒服。
呼吸聲淺淺,都沒睡著,但是都閉著眼睛不說話。
聽著呼吸欺負,能感受小小屋子裡麵熱氣在上升,緊緊包裹在裡麵,上床前放的煤球燒的剛熱,在爐子裡麵通紅的像是柿子餅,火焰跳動的聲音咕咚咕咚。
北風又是一陣撒拉拉地響著,跟屋子無關,跟院子也無關,小小的屋門關起來,高高的院門也關起來,北風跟所有人都沒了關係。
宋暘穀的意識起起伏伏,睡得踏實安穩,似夢似醒地感覺,如夢如幻,他突然覺得紮實,心裡麵的充盈,跟靈魂半出竅一樣的空靈。
他從無這樣的感覺。
扶桑也無。
他們奔波,勞累,逃命,奮鬥,努力,上進,也幸福,歡笑,甜蜜,放鬆,人生很多狀態都經曆過。
但是像是今天這樣的空靈,都沒有過。
扶桑覺得自己連腳趾頭都不想動,她開口,“我覺得有你很好。”
“你能在我身邊,我四十歲了,你還在我身邊,夜裡醒來能聽見你的呼吸,很冷的時候能感受你像個火爐一樣發熱,我伸手的時候——”
她把手伸過去,碰到宋暘穀掌心,宋暘穀反手握住,那一瞬間的踏實,那一瞬間的默契。
真的不需要再開口說任何話了,這個世界上,我探出一個指尖,在任何時候,這個人能毫不猶豫地抓住自己的手,就很好,很值得。
很少見的,兩個人靠在一起睡,確實是抱在一起睡的。
你要問宋暘穀為什麼,他隻能說很愛。
很愛很愛。
但是這不影響半夜他把人挪開,因為肩膀很疼,早上起來肩膀更疼了。
對著扶桑不講什麼,但是昨天見到昨天晚上那個男的找上門來,他臉色就很臭。
扶桑還沒起來,宋暘穀是早起的,大柳也覺得不好開口,但是一早上人家就來找了,是藥材鋪的小買賣,現如今行業改造,成了製藥廠的職工。
“這些年,我也打聽她的下落,那時候她到我家裡來,是跟組織聯係不上了,日本人一直抓人,抓的都斷了聯係,她著急,手裡有事情要做。”
“原本是真假夫妻,後來她便跟我結婚了,我們一邊開藥材店,一邊做事兒,幫大家夥兒一點忙,等後來的時候就懷孕了,聽到組織消息暗號,她便去了,隻是沒想到是日本人抓了叛徒,把她給賣了。”
“她那天走了之後,就再也沒回來,我就知道,她出事兒了,她在的時候,來過這邊,這邊活動的經費,都是從黃桃斜街拿的,後來她走了,我也聯係不上上下線了。”
“後來政府統計,她罹難了,孩子後來根據監獄裡麵的人說,給看守的人帶走了,我原本當是死了的,可是昨晚上,那個孩子,我想了一晚上,我也不敢說什麼,隻是來問問,您彆不待見我,我惦記著她們娘兒倆呢。”
如果不是惦記,便不能打聽這麼詳細,便當年不能收留她,便不能結婚生子了。
就是求個結果的。
宋暘穀就冷氣嗖嗖的,明顯就是不待見,因為真的很像,布穀吧,他原本覺得像他媽媽的,因為看著很秀氣,但是昨晚上看了這個男人,他就覺得不對勁。
他不願意講這個事情,真的,保密,有**的權利是不是?
但是大柳那邊就有資料,很舊的檔案了,有口供,田有海這個人,做事情是真的沒說的多,他偷出來一個孩子給扶桑,扶桑以為很保密的,但是他個大嘴巴。
在扶桑走後,說的恨不得半個北平都知道了,隻有日本人不知道,田有海時常吹牛,大家半信半疑,他總愛吹噓自己,大家習以為常。
“原本也沒有你們的消息,便打聽不到這個孩子,但是我昨天看著,布穀的年紀跟樣子,便有數兒了,宋先生,你看這個事情,大家好好商量商量。”
你要宋暘穀給孩子,不太願意。
整個家裡就沒有人願意的,多好的孩子啊,他有些煩躁,又壓製住,“先走,等我有空去找你。”
他聽動靜,大家夥兒都起來了,怕給扶桑知道了。
人家不願意走,還要講幾句,最起碼再看看孩子,結果宋暘穀就發飆了,他本身胳膊就疼,“不要影響我家屬,我太太馬上要起床了,最好不要她看見你。”
大柳拉著人就走了,出去的時候也是勸一勸,就戰亂年代,孩子丟了的或者放在老鄉家裡寄養的,絕大多數都聯係不上了,骨肉分離的事情很多。
布穀的爸爸的話,也是個無名英雄,他媽媽是非常堅定的有信念的人,最後也是被叛徒出賣給日本人吊上去的。
宋暘穀所有人都沒想到布穀爸爸還在,這些年一直在找扶桑的,人家知道孩子當初田有海給扶桑了,昨晚上聽見消息,人家跑來了看,正好看見孩子們在看舞獅的。
沒敢認,先找宋暘穀的。
宋暘穀這邊態度呢,就有點勉強,人家那邊呢,也再婚生子了,有孩子,大柳回頭跟宋暘穀說的,“好好商量一下,也不一定要回去,那邊有三個孩子,也都是男孩兒,但是就是惦記著,不行的話,當親戚走動下也是好的。”
大柳做事跟他師傅不大一樣,柳先生孤傲,大柳要乾脆很多,做事情這些年很有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