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六小姐將看完的結局隨手一扔, “荒謬!竟還牽扯了鬼神, 宣揚封建迷信!”
說完馬上拿筆,撰寫了一篇言辭激烈的評論。
牽扯鬼神就罷了, 居然還對女子被賣入風塵該自儘這一點進行抨擊,簡直豈有此理, 仿佛故意和自己作對似的!
寫了一會兒,忽然停了筆。
若她和普通人一樣批判, 並無出奇之處,在眾多大牛的評論中泯然眾人矣,那又有什麼意思?隻怕根本沒有人會注意到她說什麼!
想到這裡, 蕭六小姐放下筆, 重新拿起那份報紙, 認真品讀起來,企圖從一個旁人不會注意到的角度來進行批判。
思索良久,蕭六小姐露出笑容, 拿起筆飛快地寫起來。
鄭太太覺得, 自己原先對《後宅贏家》的所有支持, 在這一刻都變得荒謬可笑, 她覺得逍遙客背叛了自己,或者說,她背叛了天下所有的原配太太們。
想起逍遙客的前作《反哺》,鄭太太不免懷疑,逍遙客自己是就個姨太太,所以她一直在為姨太太搖旗呐喊。
她拿出筆, 馬上對這一點進行批判。
鄭賢見她如此激動,便笑道,“這結局真的很不好麼?”問完聽到鄭太太冷哼一聲,顯然十分憤怒,乾脆坐下來,拿起那份報紙看了起來。
後頭的劇情是,一大家子被鬼差帶進閻羅殿,不免各自回憶自己這一生做了什麼,是否能修得一個投好胎的機會。
暢夢夫人雖然被打得狼狽,但想到自己一輩子是贏家,培養出了兩個出息的兒子,又給老爺管理好了後宅,下輩子投胎必然能像這輩子一般,投生到富貴人家的,所以心情輕鬆滿懷希望,身上發絲淩亂,但依舊不改老封君本色。
六姨娘認為,自己和暢夢夫人爭了一輩子,處於下風的時間不多,養大的兒子雖說沒有大本事,卻也不曾紈絝,算來也能照拂到自己身上,自己好歹能托生到人道。
七姨娘認為,自己是老爺最愛的女人,每天照顧老爺,讓老爺心無旁騖地工作,養出的兒子雖然不算本事,但也任了公職,而自己甫一賣去窯子就自儘保存貞潔,定能托生到和這輩子差不多的人家。
大姨娘覺得自己一輩子沒害人,還念了一輩子佛,很是虔誠,下輩子一定投個好胎。
三姨娘早早死了,想著自己沒犯過什麼錯也沒害過人,怕是能投胎做個人的。
出府艱辛一輩子沒嫁的五姨娘十分恐懼,她是風塵出身的,又被趕出府,隻做了個煮飯婆子,從來不得享受祭祀,怕是要做孤魂野鬼,不得投胎了。
四姨娘跟著六姨娘做了不少壞事,害怕報應,也是驚懼不已,哭得十分悲苦。
最為恐懼的是二姨娘,她出府之後被家裡大哥賣給一個娶不上老婆的漢子,等於二嫁,怕是要被鋸開,分一半給老爺,一半給後頭嫁的漢子了。雖說她和後頭的漢子過得還不錯,但那漢子窮苦人家出身,哪裡爭得過有權有勢的老爺?
五姨娘和四姨娘得知二姨娘的慘狀,不覺得自己痛苦了。
陰森森的閻羅殿中,閻羅王威嚴道,“陽間生靈塗炭,影響了陰間,陰間投胎不似從前,無錯便可投好胎了。今合六道輪回為二道輪回,每道輪回又分上中下等,為新六道輪回。須得做出貢獻,才能投好胎,畢竟陽間戰爭連年,正是需要有用之人一起救國。若不救國,國亡則陰間亡,人人隻能成為孤魂野鬼!”
暢夢夫人忙道,“我等乃是女子,從來隻在後宅生活,也做不了什麼,救國救難這些,自是男人的事,無須這般要求我們女子罷?”
閻羅王黑臉一板,肅然道,“如今國土淪喪,列強瓜分土地,人皆受苦,如何還分男女?便是救國亦不分男女,隻看貢獻。不管是誰,若做出貢獻,都能投好胎,下世繼續救國。如無貢獻,隻能投去畜生道,做豬做狗做牛供人吃了。”
說畢便開始宣讀各人下輩子投胎的去向。
二姨娘下世投胎人道,為上等富貴人家;五姨娘下世投胎人道,為中等殷實人家;三姨娘和大姨娘下世投胎人道,為下等普通人家;七姨娘下世投胎入畜生道,為上等魚類,四姨娘、六姨娘並暢夢夫人三個入畜生道,為中等鳥類,老爺投胎入畜生道,為下等獸類。
眾人聽到這個審判,俱都驚呆了,反應過來之後,入畜生道的幾個,俱都大呼冤枉,求閻羅再審。
三姨娘和大姨娘也十分不滿,認為二姨娘和五姨娘沒資格入中上等人家,她們一個婊|子出身一個二嫁,該入畜生道才是。
閻羅聽著眾人吵吵嚷嚷,一拍驚堂木,
“二姨娘雖二嫁,但為老爺拋棄,已非老爺家人,實乃自由身,有再嫁之自由。她再嫁生育,子女皆投身救國,本人亦辛勤工作,自食其力,於賣餅期間救下革命誌士足三十個,入人道托生上等家庭天經地義!
“五姨娘出身風塵不假,可她是被賣入風塵,並非自願,所以亦非她之過!之後被趕走,並未自甘墮落入風塵賣笑,而是自食其力,為一小學教師煮飯,協助教師教化民眾,在官兵搜捕進步教師之際,放一把火引開官兵,救下十多個進步教師,如何不能入人道托生中等人家?若非入風塵期間害過人,托生上等人家亦使得。若再嫁生下能救國之男女,亦能托生上等人家!”
二姨娘和五姨娘呆呆的,回過神來,喜極而泣。
原先最怕不能投個好胎的,就是她們啊!
可是現在,投胎最好的,居然就是她們!
什麼叫喜極而泣?這就是!
二姨娘一邊擦眼淚一邊狂喜地叫道,
“對,我被老爺休棄之後,已非老爺家人,我有再嫁之自由,我不用給鋸做兩半了!我還做過好事,救過人,我能投好胎!我下輩子定要多救人,教育我的孩子也這般,爭取再下一世亦能投上等人家!”
五姨娘也不住地點頭,“對,我下輩子要繼續救人,要繼續救革命誌士,自己也要自食其力,以後繼續能投生到好人家!做娼|妓並非我的過錯,我亦並非天生下賤,若我有個好出身,我何必賣笑?”
兩人高興至極,叫完之後砰砰砰地給閻羅王磕頭。
六姨娘嫉妒至極,大叫,“五姨娘害過我,她害過我!”
閻羅王冷哼一聲,“你本非好人,她亦害你不至死,反讓你少作孽,此非罪也!”
之後又看向大姨娘並三姨娘,“你們為女人,卻一輩子無所貢獻,能入人道已是好運,若下輩子再這般庸庸碌碌活著,浪費糧食,隻能入畜生道養肥了待宰,讓有誌之士能吃得一頓飽飯!”
大姨娘並三姨娘嚇壞了,忙都磕頭表示,自己下輩子一定會多做好事,爭取投個好胎。
四姨娘六姨娘害過人,入畜生道不用多言。
七姨娘未曾做好事,卻害過人,入畜生道的上等也屬於好運。
可她不服,叫道,“我自儘以全貞潔,不曾給家族蒙羞,為何不能入人道?從前朝廷對此有褒獎,賜一座貞節牌坊,怎地如今卻沒有嘉獎?”
閻羅道,“若此間仍像從前那般世道平穩,自然對你多有嘉獎。可如今強敵當頭,破國亡種就在眼前,如何有獎? ”
最不服的是暢夢夫人,“我勤儉持家,乃被迫反擊,如何能落得這般下場?家族能繁衍,多虧了我!”
閻羅惋惜一歎,“你本來出身高貴,斷文識字,又有一手好畫技,若開班收徒福澤世人,定能入人道投上等人家。可你為一薄情男子,滿手沾滿鮮血,害人殺人無惡不作,此乃魂鏡,你且照一照,你還是你麼?”
說著扔出一鏡,直直落入暢夢夫人手中。
暢夢夫人把鏡子放在眼前一照,頓時驚叫出聲。鏡中的她是年輕模樣,可麵貌醜陋可怖,宛如惡鬼!
閻羅道,“這幾十年鬥爭,你已麵目全非,再不是你。你可知道?”
暢夢夫人哭道,“是她們逼我的,她們害我兒,對我萬般逼迫!我是無奈才反擊的,這世道,根本不叫我們女子有活路。”
閻羅道,“世間男子皆能登報離婚,你如何不能?你手上有嫁妝,本身識字,又有才華手腕,如何不能登報離婚,再尋出路?易暢夢,你實在走錯了路啊!”
暢夢夫人厲聲反駁,“女子如何比得男子?女子要貞潔,男子卻無需如此。”
閻羅道,“你家世才華相貌,與男子之間差在何處?為何比不得男子?至於貞潔,要求女子卻不要求男子,你倒來說說是為何?你明知不公,為何不反抗?以你之才華,勝過當世許多男子!你本可創下一番基業,卻走了岔路。”
暢夢夫人聽了這話長哭不止,想起正當韶華之年的樂觀天真,哭聲更哀。
最後喊冤且喊得最大聲的是老爺,老爺認為,這些女子做的一切,都與他無關,他不該入畜生道的獸道。
閻羅喝道,“你與易暢夢今世結緣,許下白首之約,卻移情彆戀招惹許多女子,造成這滿後宅的悲劇,正是罪魁禍首,畜生道的獸道再適合你不過!”
說完見老爺還要喊冤,直接喚鬼差將他打一頓,扔入畜生道的下等道。
二姨娘、五姨娘、大姨娘和三姨娘站在人道前,滿麵笑容,一縱躍下去,奔赴美好的明天。
其餘進入畜生道的四、六、七姨娘,也被鬼差扔入畜生道。
隻剩下易暢夢,閻羅看向她,“你前世乃一商家女,開善堂救國民,積下許多功德,這輩子才投了好胎。可惜你入了岔道,被貶畜生道。為著你前世的功勳,我不差人推你,自己跳下去罷。”
暢夢夫人怔然的麵容慢慢變得剛毅,衝閻羅微微一點頭,道謝畢,便縱身跳入畜生道。
一鬼差問閻羅,“不知這位太太是否能悟。”
閻羅點頭,“她能的。”
故事戛然而止,後頭標了個“完”字。
鄭先生不死心,往後翻了翻,見果然沒有了,也是十分不滿意,將報紙往桌上一扔,“荒謬,荒謬,這什麼新六道,充滿了政治意味,可見是統治者的狗腿子!”
居然號召女子也可登報與男子離婚,認為女子比許多男子還要優秀,簡直豈有此理!
鄭太太氣道,“分明是小妾之流的自我陶醉和幻想。”
夫妻倆對著這篇痛批了一頓,一致決定寫文聲討這篇和三觀不正的作者逍遙客!
他們相信,明天定會有許多人和他們一樣,痛批逍遙客的狗尾續貂和為講道理而講道理這種荒唐行徑的,這不僅是對讀者的侮辱,也是對文學的侮辱!他們甚至相信,即使幾十年後,還會有源源不斷的人痛罵逍遙客這個硬拗的結局。
兩人寫了斥責的評論,馬上投遞了出去。
次日一早,鄭先生和鄭太太坐在餐桌跟前,來不及吃早餐,就拿起報紙看了起來——他們家訂了許多份報紙,這些報紙平時都有評論或者文壇論戰的,他們相信,今天定會有很多人唾罵逍遙客。
鄭先生翻開含金量最足那份報紙,看到當今文壇一位說話犀利的大牛,頓時虎軀一震,坐直了身體,想看看這位是如何噴蕭遙客的。
“此文通過後宅方寸之地的描寫,揭露了封建製度和陳腐觀念對女性的毒害。諸君可以看到,讓這些曾經天真單純且美好的女子最後麵目全非的,其實不是這些女子,而是那些可怕落後的觀念和想法。這些可悲的女子,隻是□□控著,如同傀儡一般,演繹了悲苦的一生。……前半部分的揭露和批判,已然讓這篇文章成為佳作,後半部分的閻羅殿審判,則再次拔高了此文的格局。如若廣大婦女能覺醒,此文功不可沒!建議各地各處學生改編並排練此劇,到鄉鎮表演,喚醒許多思想愚昧的民眾!”
鄭先生看完這篇,氣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他又往下看另一個大牛的評論。
看到此文名字為《<後宅贏家>閻羅殿審判是否有存在之必要?》,頓時大喜,覺得這位定是誌同道合之人。
隻是他越看,眉頭皺得越緊。
“此文名為《後宅贏家》,暢夢夫人贏了,便是點了主題,後頭不必再看。可是友人卻與我爭論,並要求我再三看三張藥方。看完吾甘拜下風,對逍遙客隻餘拜服!許多人認為《後宅贏家》加閻羅殿審判,藝術性便降低。卻不知,反而從兩處升華主題。其一,點明後宅無贏家,所謂的贏家,其實並不曾贏,揭露封建陳腐氛圍下,贏的是製度,贏的是男權社會;其二,此文另辟蹊徑,一反從前死說理的手法,直接從愚昧民眾最容易接受的修來世入手,告知從前種種修法,已然不適合,提出目前新思想的主張。此一劑彆開生麵、以毒攻毒的良藥,想法絕妙,為此20年來,最佳良藥!”
鄭先生氣得眼前發黑,“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如此這般,這個世界豈不亂套了?女子如何能和男子相比?”
若到時人人鬨離婚,鬨著和男人比,這個世界可就要亂套了!內宅無人管理,孩子無人愛護,便是他的衣食住行,怕是也得自己來。
男子在外工作本來就辛苦,回家還要操心這些,這人生哪裡還有樂趣?
這麼淺顯的道理,為什麼這麼多所謂的有識之士看不到,居然支持逍遙客?!
鄭太太也是氣得火冒三丈,她覺得或許是自己看的報紙不對,但換了幾份,見大部分都是支持蕭遙的,就直接扔了報紙,氣道,“這個世道可越來越亂了,尤其是那些女學生,她們看了這,還不定怎麼鬨呢。暢夢夫人做得沒錯,卻要入畜生道,不知是什麼道理!”
話音剛落,就聽鄭先生哈哈笑了起來,“這篇寫得好,正是這麼個道理。逍遙客有文壇諸人幫忙,我們這一派,亦有和尚僧侶幫忙,可不輸他們!”
鄭太太大奇,“這和和尚有什麼關係?另外,文章說了什麼?可是恨罵了逍遙客?”
她知道張瑞和逍遙客交好,可文壇上相爭,向來是不用給對方麵子的,張瑞就算有想法,也不能說他們不對,所以她並不怕因蕭遙得罪了張瑞。
鄭先生笑著說道,“這篇文章獨辟蹊徑,從逍遙客企圖改變佛家六道輪回一說為突破口,諷刺逍遙客為了出名無所不用其極,置宗教於不顧,置傳統文化之不顧,呼籲僧侶們一起反對這種做法。”
鄭太太一拍巴掌,笑道,“這是誰說的?可真是個視覺獨特又思想細致的人。說得實在太好了!”
鄭先生笑道,“正是我們的老鄉,蕭六小姐。”
說到這裡心中不由得有些悵惘,蕭遙如果能像蕭六小姐一樣,被蕭先生帶到北平,接受新式教育,他或許就不會和她分開。她那樣的臉蛋,那樣流光溢彩的眸子,是他午夜夢回永遠無法忘懷的深情眷戀。
可惜,她和他的差距太大了,這份悵惘隻能逐日逐日地伴隨著他,走過生命最後的儘頭。
鄭太太見他陷入沉思,目光中露出懷念和愛戀,心中頓時醋了,“你在想什麼?是不是想哪個舊情人了?”
鄭先生回神,搖了搖頭說道,“沒有什麼,隻是我心中的一個幻影,是我自己幻化出來的人物。”
他做夢都希望,蕭遙不是目不識丁的村姑,而是蕭家的七小姐,讀書識字,富有才華,和他是天作之合。
可惜這些都隻是幻想,蕭遙不會讀書,他是知道的,因為他給她說甜言蜜語時,她總是聽不懂,讓他顫動的心一次又一次冷下來。
鄭太太聽了,哼了幾句,沒有說話。
鄭先生時不時會發呆,露出剛才那樣的神色,她已經見慣不慣了。她有很多懷疑對象,但是最終又都一一否認,因為那些人,根本比不上她。
至於鄭先生那位原配夫人,鄭太太完全沒想過,一個目不識丁的鄉下女子,有什麼資格被鄭先生放在心裡,多年念念不忘?鄭先生可為了她,休了那位原配的!
蕭六小姐接到了好幾個支持她那篇評論的電話,這些文壇上的人對她將論點立足於宗教之上,團結僧侶力量的行為,俱都讚不絕口,並表示會撰文支持她的。
蕭六小姐得到了這樣高的評價,心情如同剛學會飛的幼鳥,一直向上飛。不過她一直記著自己是蕭家六小姐,是許多人心目中才華與美貌並存的名媛,因此即使心情好得飄飄然,和文壇上的人說話時,還是溫柔得體,沒有半點表露近乎要飄的內心。
蕭先生看到六女兒的電話特彆多,不由得好奇,問知女兒又闖出一番名頭,心中十分高興,“我們家的女孩子極多,可就你一個有出息,其餘的……”
他歎了口氣,懶得再說。
蕭六小姐笑道,“每個人有自己擅長的東西,幾位姐姐不擅長寫文,或許擅長彆的呢。”
蕭先生冷笑,“她們哪裡來的長處!不是驕縱就是膽小如鼠,白養了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