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裱師父瘋魔了一般, 當即便收拾行當,準備歸家作畫,一麵收拾一麵對柳掌櫃道:“掌櫃的, 我家去作畫, 若有人來巡視, 你幫我遮掩一二, 拜托了。”
柳掌櫃也十分激動, 聞言忙點頭:“你隻管放心,不會有人發現的。我們這書肆, 平日也沒幾個客人, 便是有人要裝裱,讓他將畫作留下便是。”說完連連催促裝裱師父趕緊回去作畫。
裝裱師父得了保證,馬上回去埋頭作畫。
他想到即將大富大貴,激動萬分,臉色也變得潮紅。
裝裱師父原以為, 先前那大和尚畫一百兩買下的畫兒, 自己一天可以作幾幅, 然而一天過去了, 他一副都未曾畫完, 而且每一張廢棄的稿,看起來均一塌糊塗。
裝裱師父十分不解,他抓耳撓腮, 將自己畫廢了的畫一張接一張細看, 怎麼看都不明白, 為什麼看起來那般簡單的畫作,畫出來竟那麼難。
到底是哪裡出了錯呢?
裝裱師父一邊想,一邊回憶那幅《賣花小童》圖。
回憶了許久, 又觀察自己的習作,覺得已經找到問題了,他便隨便扒了幾口飯,關起門來繼續作畫。
不知不覺雄雞唱曉,天色大亮。
裝裱師父熬了一夜,熬得雙眼滿是血絲,他看著扔了滿地的廢稿,發現一夜過去,自己竟一幅畫也未曾畫成,不由得抓著頭發撕扯:“怎會如此?怎會如此?明明那般簡單……”
裝裱師父的妻子領著一個小丫鬟過來叫他去用朝食,見了他這樣子,吃了一驚:“老爺,你怎麼啦?發生了何事?”
裝裱師父搖搖頭:“無事。”他一定可以畫的,一定可以的。
吃完朝食,裝裱師父不信邪,又回去關起門來作畫。
又是一天一夜過去,裝裱師父所在的書房到處是扔掉的廢稿,他雙眼血紅,狀若瘋子,不住地扯自己本來便不多的頭發:“啊啊啊,我不可能失敗的,不可能失敗的!”
他不顧憂心忡忡的妻子,吃完朝食,又回去關門作畫。
即將用午膳時,柳掌櫃來了,他跟裝裱師父的妻子見了禮,便興衝衝地問道:“弟妹,牛兄弟何在?”
牛太太忙道:“他將自己關在房中作畫,瘋了一般,柳掌櫃,拜托你幫我勸勸他罷。”
“放心。”柳掌櫃聽畢,心中大喜,以為牛師父此間作畫大成,故一直沉浸其中。
柳掌櫃加快腳步,幾乎是跑一般,跑向牛師父作畫之處,一邊跑一邊激動地叫道:“牛兄弟,我來看你了。你這兩日作畫幾何?那個大和尚又來說,問還有沒有那種畫,價格不是問題。”
說到最後,他來到牛家書房外,一下子用力推開門。
當看清門內的情況時,柳掌櫃驚呆了,反應過來之後,更是透心涼。
隻見原本還算寬敞的書房中,到處都是揉作一團的廢稿,而牛師父,則紅著眼睛、披頭散發站在廢稿之中,直愣愣地看著他。
半晌,牛師父反應過來了,快步衝到柳掌櫃跟前,一把揪住柳掌櫃的衣領,激動地問道:“掌櫃的,你方才說什麼來著?大和尚願意出多少銀子買畫?”
柳掌櫃沒答話,他推開牛師父的手,彎腰撿起兩張揉作一團的畫,打開細看,見兩幅畫均是不成樣子,不說與那幅《賣花小童》比,便是人形也沒有,便搖了搖頭,看向又要來揪自己衣領的牛師父:
“老牛啊,你也莫說我不肯幫你,你這畫作,怕是十年八年之後,都沒法子賣出去。”
牛師父狀若瘋狂地搖頭:“不會的,不會的。掌櫃的,你再給我點時間,我定能畫出來的。又不是大師畫的極難的寫意畫,隻是照著畫的普通畫,我不可能畫不好的。”
柳掌櫃拍了拍牛師父的肩膀:“老牛啊,你有沒有想過,為何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畫手,隨便畫一幅過去從未見過的畫,便要價一百兩?”
牛師父呆呆地看著柳掌櫃,問道:“為什麼?”
柳掌櫃道:“因為難,因為這或許是一種新畫法,是濫觴之作。”他說到這裡,歎了口氣,“我原本與你一般,看過那幅畫之後,以為簡單得很,很容易臨摹,可看到你接連兩日,皆畫得一塌糊塗,我便明白了。”
牛師父還是搖頭:“可是看起來那般簡單……”他還是無法相信,自己會與發財失之交臂。
柳掌櫃道:“若是簡單,那大和尚自己臨摹,或是找人臨摹不就行了麼,何必再來買?還說價錢不是問題?”說完看著瘋子一般的牛師父,又道,“老弟啊,現實點,莫要當真瘋魔了。”
他還要回去答複大和尚,故說完,便急匆匆地離開了。
大和尚一見他回來,馬上站了起來,急問:“如何?施主可有畫?”一邊說一邊打量柳掌櫃,見柳掌櫃兩手空無一物,臉上不由得露出失望之色。
柳掌櫃見他那急切失望之意,竟無半點方外之人的淡然,不由得嘖嘖稱奇,心裡則將《賣花小童》這幅畫的價值又高估了不少。
他將大和尚請進來,這才歉意地道:“抱歉,大師,本店已沒有畫。”
大和尚大急,連忙問:“施主方便告知何時有畫麼?”
柳掌櫃道:“我回頭與送畫者打聽一二,若有,會告知大師,敢問大師——”
大和尚雙手合十,說道:“阿彌陀佛,貧僧乃相國寺的僧人,法號達通,施主若有畫,隻管往相國寺去,報出貧僧法號則可。”
柳掌櫃得知他竟是相國寺的“達”字輩僧人,心中大吃一驚,忙道:“達通大師且放心,若有了畫,定會使人去通知達通大師。”說完,遲疑片刻,又問道,
“敢問大師,緣何對此種新畫法如此推崇?可是這種畫有什麼普通人看不懂的神秘之處?”
達通大師雙手合十,口宣佛號,說道:“施主說笑了,貧僧喜愛這畫,隻因它是采用了新畫法,並無特異之處。”
柳掌櫃又道:“聽聞一善大師公參造化,於佛一道幾乎圓滿,隻因放不下‘人像畫’這一癡,才不得圓滿,可是真的?”
達通大師麵容已經恢複了素日的淡然,說道:“阿彌陀佛,掌門師父之事,小僧不敢置喙。”又叮囑柳掌櫃若有新畫,務必第一時間通知他,這才離去。
柳掌櫃目送達通大師離開,想到賣出那樣一幅畫,便超過一百兩,心中不免火熱,忙給先前拿畫過來的老趙傳訊,將畫作如何受大和尚歡迎添油加醋說一通,讓老趙儘快收更多的畫作上來。
老趙得了信,連忙回去告知蕭二太太。
蕭二太太得知蕭遙的畫不僅次日便賣了出去,而且一賣便是一百兩的高價,大吃一驚,當即就要去找蕭遙,但想到蕭遙此間或許在城外莊子玩得開心,她派人過去,難免打擾了蕭遙的雅興,便按捺住了,決定等蕭遙回來再說。
蕭遙在城外的莊子中的確玩耍得很快樂,她不僅在莊子內到處走,還跟著蕭三公子幾個到莊子外的農家小村子裡玩耍,之後又去爬山,玩得不亦說乎。
對於其他人來說,是漲了見識,得了玩興,對蕭遙而言,除了這些,更多的是,對鄉村農民艱辛生活的了解,對這些麵朝黃土背朝天卻始終頑強生活的農民的進一步認識。
建安侯府的租子比其他地方的低,可饒是如此,還是有很多佃戶交不上租子,可見對他們而言,生活有多苦。
而手上尚有農田的農民呢,日子也並不算很好過,一旦歉收,他們活不下去,便賣糧賣田,直至最後失去所有土地,淪為佃農,幾乎沒有翻身的可能。
蕭遙見過的農民佃戶,基本上都比年齡顯得蒼老許多,每個人的臉上,都背負著生活的重量,他們望著農田出神時,如同雕像一般,仿佛要在時光中永恒。
和這些佃戶農民相比,他們家的小童,卻又帶著懵懂的天真,臉上是純然的快樂,似乎並不知道父母的艱難。
這樣的對比,讓蕭遙畫興大作。
故她回去用膳之後,便馬上關上門作畫,將白日自己所見且印象深刻的畫下來。
蕭三公子知道姐姐妹妹們平日裡極少出門的機會,尤其是蕭遙,因此又安排大家參加廟會。
廟會十分熱鬨,來往的,不再全是麵容愁苦卻又始終堅韌不拔的農民與佃戶,還有家境富裕的地主與員外,更有家境富貴的少爺小姐以及走南闖北的行商。
蕭遙於廟會的熱鬨之中,不著痕跡地打量著這萬丈紅塵的芸芸眾生,覺得有意思極了。
楓葉飄零,可在廟會的炮仗紅紙中,半點不見蕭瑟之意,有的是無儘的熱鬨與煩囂。
蕭二姑娘笑著拉姐妹們去求簽,又去許願樹上掛願望,明亮美麗的眸子裡,帶著深深的期盼,笑道:“隻願歲月靜好,合家安康和美。”
周二公子搖著紙扇出現,含笑說道:“二姑娘如此誠心,定能心想事成的。”
蕭二公子、蕭三公子見了他,俱是對他怒目而視,又戒備地站在蕭二姑娘身前,不許他靠近。
周二公子一派風流地搖著手中的折扇,笑道:“今日不過偶遇,兩位何必對在下如臨大敵?”說完看向高大的許願樹,這一看,愣了一會兒,旋即大驚:“怎麼是她?”
他看到的,是將許願荷包掛到樹上之後認真祈禱的蕭遙。
縱使此處人擠人,熙熙攘攘,他仍然在人群中,一眼看到身處其中美得驚人的蕭遙——風吹起她的幕簾,那張美麗的臉蛋隻是一閃而過,可他卻已然看清楚。
蕭三公子大怒,快步上前擋在蕭遙跟前,冷冷地道:“周二公子亂叫什麼?我妹妹可不認得你。”
周二公子見不到蕭遙的臉,又被蕭三公子這麼一說,冷靜下來,驀地想起蕭二姑娘跟她說的,她那個被拐子拐走的三妹妹與春風樓的名妓遙姑娘很似,當下笑道:“看錯人了,請蕭三公子原諒則個。”
想起方才驚鴻一瞥所見那張芙蓉臉,他下意識問自己:“當真看錯人了麼?”
那般相似,那般叫人驚豔的臉蛋,當真不是同一個人麼?
蕭三公子冷哼了哼,招呼女眷們回去。
蕭遙也看見周二公子了,有蕭三公子出頭,她一言不發,跟著蕭三公子行事。
回到莊子上,她將遇見周二公子一事拋到了腦後,又沉浸在作畫中。
周二公子卻是越想越好奇,便借口去城外打獵,天黑才下來,順理成章地去蕭家的莊子投宿。
天色已晚,城門已然關閉,便是蕭二公子與蕭三公子極其不喜周二公子,也沒法子拒絕他來此投宿,便留了他一夜。
為了避免周二公子夜探莊子驚了女眷——周二公子聲名狼藉,過去的確做出過這等失禮之事,不由人不妨——蕭二公子乾脆跟周二公子秉燭夜談,最後借口說兩人投契,與周二公子抵足而眠。
周二公子第一晚夜探蕭遙香閨的計劃失敗,便決定留待第二晚,不想次日,蕭二公子與蕭三公子便說,他們出來數日,該回城了。
周二公子沒了借口,也隻得跟著回城,但他心裡始終覺得,建安侯府越是防範,便越是有問題,不免對此事上了心。
蕭遙也知道周二公子應該是在懷疑什麼,但這種事,敵不動我不動,應該一切如常才是,若慌張遮掩,難免會露出形跡,叫周二公子肯定了他的懷疑。
故她回城時,一應行為與往日一般無二。
回到府上,蕭遙先去見蕭老太太、侯夫人和蕭二太太等長輩,俱都見過了,這才回自己的院子進行梳洗。
她剛由丫鬟換上衣裳,蕭二太太便來了。
蕭遙笑著迎上去:“娘怎麼來了?我正要去娘的院子裡呢。”
蕭二太太握住蕭遙的手坐下,笑道:“我兒去了這數日,娘心裡想得緊,這便過來了。”
蕭遙接過千秀遞過來的茶,轉手遞給蕭二太太,笑道:“早知娘這般想女兒,女兒該帶著娘一同到莊子上去的。”
蕭二太太接過茶,笑道:“一日兩日便罷,數日便不得閒了。”隨後借口要跟蕭遙說體己話,讓侍候的丫鬟們儘數出去,這才略帶激動之色對蕭遙說道,
“阿遙,你那畫拿過去第二日,便叫一個大和尚買了!你開價一百兩,他竟不還價便買了。之後又來問還有沒有,若有隻管找他,不拘多少銀子。”
蕭遙高興道:“竟如此受歡迎麼?”又道,“我手上還有三幅,隻是不能全賣了,隻能賣一幅。”
她這次出門畫了三幅畫,其中一幅畫的是莊子附近一個農戶,另一幅,畫的是背著孩兒在農田撿拾稻穗的農婦,最後一幅畫的是廟會看見的一個行商。
前兩幅拿出去賣,容易叫人認出畫中人,進而推測到她身上,她今年內都不敢拿出去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