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遙如願將雲逸、徐家大公子以及自己二哥派去北邊, 便過回了在朝堂上不發表自己意見隻在適合時機做個應聲蟲實際上做對自己有力決策的生活,同時暗暗將精力放在賑災上。
因擔心承恩公、建安侯以及蕭家大公子辦差出了什麼岔子,導致災民雪上加霜以及承恩公府、建安侯府被人攻訐, 她表麵上什麼都沒做, 暗地裡卻托姬長夜派人留意著。
如果是以往, 姬長夜對蕭遙派他做承諾之外的事還會有話說, 可是現在麵對的是賑災,姬長夜二話不說, 馬上答應了,暗中還特地命人加派人手,務必看緊些。
承恩公、建安侯都知道蕭遙處境艱難,更知道,這次賑災一事若處理不好, 不僅他們府上有難, 還會累及宮中的蕭遙, 所以恨不得住在城外,時刻盯著所有辦差的人。
兩人在名麵上盯得緊,姬長夜的人在暗中也盯得很牢, 所以這次賑災,除了一些小糾紛,並沒有爆出什麼貪汙盤剝之事。
饑寒交迫的人得知可以以工代賑, 乾活都十分賣力, 因此蕭遙想象中的安居營很快蓋好了一部分。
隨後, 承恩公按照蕭遙的法子,先將老幼婦孺安排進去,讓她們幫忙洗衣做飯供應災民,讓災民們繼續蓋房子。
建安侯則安排建安侯府和承恩公府上開紡織鋪子的小掌櫃與管著災民的蕭大公子商量, 合作紡織,讓更多女性流民參與工作賺錢糊口。
第二批安居營蓋好了,則請落魄舉子入住,一些舉子和柳枝書肆合作,幫忙抄書,一些舉子則充當臨時的夫子,教導災民中的幼兒讀書,而且每個人每日,隻需要忙上一個時辰則可。
這個舉措一出,便贏得了讀書人的喝彩,尤其是那些家境貧寒卻頗有文采之輩,他們也住得起店,但是手上的財物也隻夠住店或者租賃房子住了,禦寒以及吃飽飯,卻是極難的,如今有了這麼個去處,做的又是他們力所能及的,且隻需要做一個時辰,並不會耽擱他們溫書準備春闈,說是天上掉下餡餅也不為過。
好消息並不止於此,負責舉子們住宿工作的蕭大公子還告訴所有舉子,舉子們抄錄的所有書籍,將會放在新成立的藏書閣裡供所有舉子閱讀,隻是不能出借。
錢尚書、方丞相和王尚書知道承恩公和建安侯搞了這麼一出,有些生氣,但是更多的是看笑話的心思。
給舉子提供住宿,提供書籍借閱,這分明就是故意賣好於即將參加春闈的舉子。
可惜,承恩公和建安侯府都不是讀書人,他們並不知道,能參加春闈的舉子,基本上都博覽群書,不會將區區幾個舉子抄寫的書放在眼裡,即使那些貧寒舉子亦然。
所以這個舉措,儘管用了心思,卻將心思用錯了地方,注定不會起作用。
錢尚書跟自己的老友聊起來,語氣十分感慨:
“不是讀書人出身,終究不懂讀書人的事,所以這人啊,還是得多讀書,還得讓後代讀書。這次太後極力為承恩公府和建安侯府爭取了機會,可惜,他們不爭氣。不過,也怪不到他們身上,他們由來便不是讀書的人家。”
方丞相除了感慨和看笑話,也在猜測承恩公府和建安侯府到底請了誰做智囊,竟出這麼一個昏招。
雖然瞧不上承恩公和建安侯的手段,但在朝會中,這些大臣並無做任何諷刺之舉,不過卻開始進一步忽略蕭遙——這個妙齡太後的娘家並不可靠,所以,麵子情到了便是,不用太在意。
正當京中權臣們決定可以忽視承恩公和建安侯之際,安居營傳來新消息——安居營中擁有最齊全的書籍,囊括經史子集,隻要叫得出名字的書籍,那裡都收錄有。
同時負責此事的蕭大公子還表示,任何舉子都可以進安居營借閱書籍,但不管借閱哪一本,都得將這本書抄兩遍留在安居營。
權臣們和一些舉子聽到這個消息,再一次啼笑皆非。
“蕭大公子也算是讀書人,難道不知道,集齊所有經史子集到底有多少書籍麼?一個剛蓋起來一部分的安居營,如何能放得下這許多書?撒謊也不打草稿,笑掉人的大牙!”
“笑死人了,想騙讀書人去安居營,根本是做夢。”
然而下一個消息的爆出,不僅年輕舉子們瘋狂跑去安居營,就是他們,也冒著大雪直奔安居營!
因為,安居營出現一個消息——那裡有逍遙客的新畫,從未在世人麵前問世過的新畫!
逍遙客是誰?是一個開創一個流派的頂級大畫師,他多畫麵世的並不多!
而且,隨著江南妙欲君以及更多畫師對他風格的模仿和學習,卻始終無法超越他,他的名氣已經一騎絕塵,成為如今畫壇的頂尖存在!
方丞相等耳聰目明的權臣急匆匆趕往城郊,見雖然大雪紛飛,但是很多工人卻乾得熱火朝天,不由得暗中點頭。
雖然承恩公和建安侯由於學識和見識所限出了昏招,但是從以工代賑來看,顯然還是很不錯的,當然,這次將逍遙客的畫作放過來吸引舉子和官員們前往,更是聰明。
方丞相幾個到底是朝堂上的大員,來了此處,自然不能對一切視而不見,裝模作樣視察一番,又鼓勵了幾個正在監工的小頭目,問了一些情況,這才順著指示往前走。
走出不遠,抬頭便見一個殘破得搖搖欲墜的大廳中聚滿了人,還聽到人群中時時傳來的驚呼聲。
方丞相皺起眉頭:“這是怎麼回事?”逍遙客的畫作,不至於在一個簡陋殘破之所展覽吧?
錢尚書臉上也露出不解之色。
王尚書見蕭大公子正領著幾個搬書的人從一旁經過,連忙叫住人,然後指著那個陋室問:“那處,是什麼地方?”
蕭大公子見了兩人,先行禮,隨後笑道:“幾位大人體察民情,辛苦了。”說完才解釋,“那裡正在展覽逍遙客的畫作。幾位大人若是為畫而來,不妨前去看一看。”
方丞相聽到蕭大公子證實了心中所想,頓時吹胡子瞪眼:“胡鬨!逍遙客的畫作,怎麼能放於一個陋室之中?”
王尚書和錢尚書聞言也對蕭大公子怒目而視。
蕭大公子笑道:“這是有緣故的,幾位大人進去看畫便知。”又見雪下得大了,忙又道,“幾位大人,雪越發大了,還是莫要在外逗留罷。”
方丞相幾人雖然撐著傘,但剛才體察民情,著實被淋了不少雪,此時見雪又下得急,便點點頭,相攜著進入簡陋的大廳。
剛踏進去,便聽到一個書生模樣的感歎道:“逍遙客有如此慈悲心,我等也絕不能對此視而不見。走罷,我決定去抄兩卷書再回京!”
“我去安居營幫忙做些什麼。”又一個舉子說著話,從人群中退出來。
方丞相幾個聽了這話,麵麵相覷,再想起蕭大公子的話,心中更是好奇,忙大踏步進去。
三人都是朝堂上一呼百應的人物,更是許多舉子成為進士之後的頂頭上司,因此甫一被人認出,便被迎到了最前麵。
方丞相三個,很快便看到那幅與《貴人宴樂圖》差不多大的畫作。
光看一眼,畫中展現出來的濃烈的苦難和蕭瑟便撲麵而來,直衝他們的心底,衝得他們心神劇震,一時連那爭權奪利的心也消散了許多。
原來,這是一幅表現百姓苦難的巨作,畫中和外麵那些災民一般,正在經曆著雪災,畫中人衣衫單薄,又冷又餓,蜷縮著身體,有在母親懷中哀哀哭泣的幼兒,有互相抱在一起啃樹皮的小童,有冷得已經倒地不起的女人,有抱著懷中死去孩兒神態木然的母親,更有已經倒在地上的成年男人……
毫無疑問,這幅畫如同它的名字一樣,在描摹苦難者。
王尚書出身貧寒,小時也曾經曆過這樣的饑寒交迫,隻是這種饑寒交迫離他已經遠去,遠得他幾乎遺忘了,可是這一刻,看著眼前的畫作,孩童時代經曆的苦難如同昨日發生那般,瞬間浮現心頭。
他一下子化成了畫中人,在饑寒交迫中滿懷希望卻也心生絕望地看著所有觀者,期待有人伸出援助之手,可是下一刻,他似乎又是此刻在觀畫的位高權重之人,用充滿悲憫和同情的目光注視著畫中人,希望自己能為他們做些什麼,減輕他們的苦難。
王尚書被臉上突如其來的冰涼喚回了神誌,他伸手,擦去在嚴寒中迅速變冷的淚水,再次定睛看畫。
這一次,他終於明白,悲憫和同情,是作畫人逍遙客賦予的。
隻是逍遙客太厲害,將他心中的悲憫和同情傾注在畫中,又通過畫作,傳遞到他的心中。
這時耳旁忽然響起方丞相的聲音:“逍遙客果然是不世的大師,將他的悲憫和同情,通過畫傳遞到老夫心中。”
王尚書一愣,扭頭去看方丞相,果見往常一臉精明的方丞相此時麵目柔和,皆帶著悲憫和同情。
他又扭頭去看四周,見許多舉子臉上都有著一樣的表情。
這時忽然有舉子高聲道:“走罷,我們去助災民一臂之力。”
頃刻間,便走了七八個舉子。
王尚書捋須點頭:“爾等將來為官,需要治理一方百姓,多去接觸和見識,也是好的。”
此話一出,又有幾個舉子出去了。
王尚書和方丞相幾個,則仍舊留在原地觀畫。
這一次,幾人是仔細端詳畫中人的動作和神態,他們發現,逍遙客一如既往,在處理人物動作神態時,細節細膩到了極致,每一個人臉上的表情同中有異,他們有著共同的哀切和期盼,卻又因不同年齡而有不同的細微表現。
錢尚書一邊看一邊點頭:“大師不愧是大師!”
大師的作品,是可以時時觀看,常看常新的,王尚書幾個看了一遍又一遍也舍不得走,但來觀畫的人著實多,除了最先到來的舉子,其他權貴也來了,加上天氣嚴寒,王尚書幾個終於決定回去。
幾人一路走出觀畫的簡陋大廳,發現不少年輕舉子受畫作感化決定留下來幫忙安置災民和抄書。
雖然方才觀畫時的震撼還在,但是王尚書的心情,卻變得低落起來,忍不住低聲道:
“有了逍遙客的畫作,又有善待貧寒舉子之舉,承恩公和建安侯這次的差事,不僅會辦得極其漂亮,還會獲得很多舉子的支持。這對我們來說,不是好事。到時,這批舉子會記著承恩公和建安侯的恩情,然後將這份恩情轉移到太後和皇上身上。”
這樣的感恩心理,出身貧寒之家的他體會很深刻。
至於和方丞相、錢尚書說此事,是因為他和方丞相、錢尚書等雖然是政敵,但是麵對皇帝和太後,也算是天然的陣營。
方丞相聽畢不以為然:“皇上年幼,你十八年後再擔心這個問題則可。至於太後,一介婦人之仁絲毫不動政治的深宮女子,又有何懼之?”
錢尚書笑著點頭:“正是如此。承恩公和建安侯辦事妥當,最多就隻有蕭家大公子得益,其他的,便沒有了。”
王尚書見方丞相和錢尚書都這麼說,便微微頷首,忍不住懷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這時方丞相又說話了:“與其擔心這個,不如想一想,為何承恩公家有這麼多逍遙客的畫。”
其實,承恩公家拿出來的逍遙客的畫並不多,但是和其他人相比,就算多了,而且,其他人家手上的畫,都是買來的,隻有承恩公家,似乎是自己拿出來的。
錢尚書的眼神瞬間變得幽深起來,他看向方丞相:“你的意思是說,承恩公認識逍遙客?”
方丞相道:“老夫隻是懷疑。”說完看向兩人,“難道你們便不懷疑麼?這次承恩公需要讓安居營引起關注,馬上便拿出逍遙客的畫作來,而且是從未麵世的畫。”
錢尚書眯起一雙老眼,若有所思地點頭。
點完頭,想起王尚書一直沒有說話,便用胳膊肘碰了碰王尚書:“王尚書怎麼看?”
王尚書先前一直在想自己是否想多了,並不怎麼認真聽兩人的對話,被錢尚書一叫,驀地回神,快速回想了一下錢尚書和方丞相方才聊的話題,便道:“這個,某倒是知道一些。”
方丞相和錢尚書同時看向他:“你知道什麼?”
王尚書道:“逍遙客的畫最初是相國寺的和尚在柳枝書肆率先發現的,這柳枝書肆,便是成國公夫人的鋪子。一開始,便有人查過柳枝書肆,雖然查不出什麼關係,但是大家都認為,承恩公夫婦應該是認識逍遙客的,最不濟,也因為幫忙寂寂無聞的逍遙客賣畫,而獲得逍遙客的人情。所以,他們偶爾能通過這個恩情,得到逍遙客的畫。”
方丞相沉吟片刻道:“隻是這種恩情,倒不大像。從這次的情況看來,逍遙客似乎是承恩公隨叫隨到的。”
錢尚書亦點頭附和,嘴上道:“或許應該再查查承恩公和逍遙客的關係。”
王尚書聽了,便不再搭腔,因為眼前這兩個老家夥查到的話,他的人也能知道,是絕不可能瞞過他去的。
方丞相和錢尚書沒將安居營放在眼內,而是更關心朝政,以及逍遙客和承恩公的關係。
然而沒過幾日,在安居營抄書的所有舉子,都激動得奔走相告:“安居營裡的確有包括經史子集在內的幾乎所有書籍,叫得出名字的,真的都有!”
這個消息傳出去,一口開始還是沒人相信,但是隨著傳的人越來越多,就連那些家境不錯,看畫受感化在安居營抄書的舉子也都站出來證實,很多人便漸漸信了,越來越多的舉子去一探究竟。
去探究竟的舉子去了之後,幾乎都沒有回來,這讓一些等消息的舉子在猜測,是不是他們窺探到了真相,便被安居營扣下或者滅口了?
但是,有埋頭讀書的忘了回來,就有記著回來給好友傳遞消息的,第二天終於有人將真實消息帶回了京城:“安居營的確有包括所有經史子集在內的典籍!千真萬確!”
馬上有懷疑的舉子問:“那其他舉子怎麼都不見回來,單你一個人回來了?”
回來那舉子激動地說道:“我回來,是為了跟杜兄報信,其他的沒回來,是沉浸在藏書閣中了!”說完看向杜兄,道,“杜兄,走,你上次一直找的那本,叫什麼來著,在安居營的藏書閣裡有!”
這樣的舉子越來越多,沒過兩日,終於證實了安居營的藏書閣有很多典籍。
無數舉子湧去安居營主動幫忙抄書,他們抄出來的書一經整理,又放回藏書閣內,以至於藏書閣內的藏書越來越多,不得不分一些到其他地方。
一時之間,安居營不僅是災民們的住所和活動場所,還是許多舉子最熱衷的所在——在裡頭看書,會有溫暖的炭火以及暖洋洋的湯,看書看累了,可以到外頭跟同好交流,而享受這些,隻需要一天花一個時辰抄書!
原本認定承恩公和建安侯府這個舉措無用,不可能讓舉子感激的方丞相、王尚書和錢尚書幾個,見事情向這個方向發展,都黑沉了臉。
方丞相在書房中走來走去,臉色陰沉地說道:“真真想不到,承恩公和建安侯居然能做到這一步!老夫到時想知道,背後出謀劃策的,到底是誰!”
幾個跟方丞相是同一個派彆的官員聽了,也都冥思苦想起來。
良久,孫侍郎忍不住開口:“這,會不會是巧合?承恩公和建安侯府背後,不像是有這等高人啊。”
另外幾個官員同時點頭。
方丞相搖搖頭:“不可能是巧合。從舉子抄書、安居營有所有的經史子集、到逍遙客的畫,再到最終確認安居營有幾乎所有的經史子集,這一環扣一環的,絕不可能是巧合!”
杜侍郎很是不解:“如果當真有這麼一個高人,那這個高人幫承恩公和建安侯,是為了什麼呢?名聲和好處,都落在承恩公、建安侯和太後身上,對皇上幫助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