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大夫人出身不高, 一直將之引以為憾事,平時最是向往世家, 所以任憑蕭遙說出花來, 她也不樂意,再加上她隻有蕭大郎君一個兒子,因此馬上大聲嚷嚷:
“我隻大郎一個兒子, 他是你的兄長,你難道要叫他被人恥笑麼?早知如此,我當日還不如掐死他,省得他長大了丟自己的臉丟家族的臉。”
說著話時, 目光怨憤地盯著蕭遙, 大有蕭遙不改變主意她便豁出去的打算。
玉薑聽得大怒,因為她認為,蕭大夫人是借掐死蕭大郎來說蕭遙的, 蕭大夫人真正想掐死的,其實是蕭遙, 因此厲聲道:“大膽!”
蕭大夫人聽到這聲音, 驀地想起彼此如今身份之懸殊,心裡湧上巨大的悲憤和不安, 一邊拿帕子擦眼淚一邊道:“請皇上恕罪, 我這是想起從前,態度難免越界了。”她這是暗示從前她是母親蕭遙是女兒,還有孝道約束蕭遙。
玉薑聽得更怒,沉下臉, 就要喚人進來將崔大夫人帶出去。
正在這時,蕭遙給了她一個眼色,隨後和顏悅色地對蕭大夫人道:“蕭大夫人客氣了。”略一沉吟, 道,“既你不樂意同商賈結親,那便同鄂城蘇家罷。蘇家從前是二流世家,門第和教養都是極好的。”
二流世家?
蕭大夫人頓時大喜,但又擔心蕭遙騙她,忙問:“蘇家的門第當真如皇上所說?”她隻疑蕭遙欺騙她,卻沒留意到蕭遙眸中一閃而過的冷意。
蕭遙沒有再說話。
她之前肯陪聊這麼久,無非是為了設局,如今局差不多成了,她哪裡耐煩再跟蕭大夫人廢話?
玉薑冷喝道:“大膽,皇上豈是你可隨意質疑的?”
蕭大夫人見蕭遙一直沒發作自己,隻道她是礙於孝道,因此篤信不管自己做什麼,蕭遙都不敢說她的不是,故那點子忐忑不安便去了,悲憤卻成倍增長,伴隨著悲憤的,是被從前的奴婢呼和的羞辱,當下隻回了個“不敢”。
玉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說道:“諸事已了,爾等無事,便跪安罷。”
崔郎主出列,讚揚蕭遙作為皇帝心係百姓的仁德,引經據典讚了蕭遙一通之後,話鋒一轉,神情懇切地請求蕭遙將被帶進京中的盧李兩家郎君送還,省得因為這麼兩個人而影響了身為天子的名聲。
崔郎主知道蕭遙不可能答應,但他受人之托,心裡恪守著身為世家之主的仁義,因此還是硬著頭皮提出來。
司徒、司空二人聽了,都暗暗搖頭。
蕭遙肯對崔蕭兩家網開一麵,是因為一個是生身之家,一個是養育之家,為孝道故,才肯網開一麵並表現出溫情的一麵。可盧李兩家跟她並無關係,她怎麼可能會答應?
玉薑臉上表情不變,眼神中卻帶著鄙夷。
皇上因為孝道隻能忍讓崔蕭兩家,可是對盧李兩家卻不必,崔郎主這是自取其辱。
蕭遙臉上露出微笑:“我本來也沒打算怪罪他們。盧李兩家跟崔家沾親帶故,我也不好沒有任何表示,因此也給他們安排了親事。你們出去後,便留在成安罷,屆時也在長安成親。”
說完臉上露出淡淡的倦色,看向林楠和蘇守之,“剩下的你們看著辦罷。”
玉薑滿臉驚愕,但見蕭遙起身離開,便按捺住滿腔的憤怒和不解,上前扶著蕭遙離開。
直到蕭遙出了大殿,崔蕭兩家才反應過來。
反應過來之後,兩家人俱是狂喜。
蕭遙稱帝,生怕苛待生母養母會名聲不好,因此才一再忍讓崔蕭兩家,為此,她甚至肯放過得罪過她的盧李兩家,就因為這兩家跟崔家有姻親關係!
至於蕭遙給崔四郎指了庶族出身的杜二娘子,那定是因為蕭遙有怨,所以在這裡出氣,也正因為如此,他們也更相信蕭遙是不敢跟他們鬨翻的。
崔蕭兩家離宮之後,第一時間門便是關起門來討論以後仗著蕭遙,該怎麼謀利益。
司徒和司空兩位大人並肩出宮,出了宮門口,即將分彆時,司徒看向司空:“我原以為女帝為政,會嚴苛一些。今日看來,皇上還是過於仁義啊,也太過在乎世人的評價了。”
司空點了點頭,臉上的神色活泛了幾分:“這是個好時代。”
上位者仁義,他們便會好受許多。
這上位者再有軟肋,他們以後與之博弈,便可以各憑本事了。
一個大一統皇朝不管能續命多久,他們作為第一批大臣,定然會在曆史上留名。
這時身邊忽然有人笑道:“兩位大人在聊什麼?”
司徒司空二人回頭,見是蘇守之,生怕他多想,便含笑將司徒方才的話重複了一遍,末了說道:“太傅以後還是要多勸陛下一些啊。”
蘇守之笑著衝兩人拱了拱手:“這是自然。”
心裡卻不敢苟同。
一個在亂世中崛起奪得天下甚至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登基為帝的女帝,會在乎世人的評價?
她根本不在乎。
今日表現如此仁善,一定是彆有所圖。
推及她發布了許多政策,都是削弱世家的,由此可知她今日的圖謀,最有可能是將世家一網打儘——之前她起事時,有世家投誠,她不好出手對付世家,不然除了名聲受損,天下也會大亂,如今建國之初,正是休養生息的時機,所以她對崔蕭兩家才會如此仁善。
玉薑跟著蕭遙去禦書房,想了一路都沒想明白蕭遙今日此舉是為什麼,進了書房繼續想,想了許久沒想明白,見蕭遙放下筆歇息,便上前幫她捏背,嘴上問:“皇上,崔蕭兩家如此不是東西,你為何對他們這麼好?”
她已經說得輕了,實際上,崔蕭兩家是得寸進尺,相當的囂張。
蕭遙閉上眼睛享受著玉薑的服務,嘴上道:“你自己想。”
玉薑道:“我想了許久,都沒想明白。難不成皇上是信奉以德報怨?”
林楠推門而入,命左右全部退出去,這才代蕭遙回答:“世家很多,如今有幾個一流世家還是盤根錯節的,他們又是投誠的,我們沒有理由對他們動手,所以,隻能先養肥他們。”
玉薑不解:“養肥?”
林楠坐下來,點了點自己的額頭,說道:“你還記得鄭莊公是怎麼對共叔段的麼?養大他的野心,讓他一步步走向滅亡,這就是所謂的,欲使其滅亡,必先使其瘋狂。”
玉薑眨了眨眼:“就是先給機會讓他們犯事,等時機成熟時,再一網打儘連根拔起?”
林楠笑著點點頭:“孺子可教也。”
玉薑聽了,心裡閃過什麼,馬上看向蕭遙:“那大郎君的婚事——”
林楠懶洋洋地道:“二流世家蘇家,名聲很好聽,可是很窮,窮到何種程度呢?合家隻剩下四個主子並四個仆人,都快揭不開鍋了。”
蕭遙一開始就想讓蕭大郎君娶蘇家的女郎,但知道蕭家肯定會懷疑蕭遙包藏禍心而推托,所以先推出商賈之家,等蕭家劇烈反對之後,才提出蘇家,有了對比,蕭家便容易接受蘇家了。
說到底,這就是後世魯迅的拆屋效應。
玉薑聽完這話,想到崔蕭兩家囂張不了多久,頓時通體舒暢起來。
蕭遙緩緩睜開雙眼:“說完了便乾活罷。”
林楠看向她:“都快大婚了,你怎地不留蘇守之多說幾句?”
“政事忙,我與他都抽不出時間門來。”蕭遙說完,拿起毛筆開始寫批注。
林楠見狀也開始磨墨,一邊磨一邊說道:“蘇守之相當於入贅,這就容易牽扯到一個現實卻又不容忽視的問題,那就是若你早他一步去世,他極有可能會做出三代還宗的事。你可記著,一定要立下遺囑。”
蕭遙一邊快速寫著批注一邊道:“這倒用不著操心,我答應他若有兩個孩子,便分一個跟他姓。”
林楠磨墨的手頓住了,她直接將毛筆仍在墨硯上,站起身,難以置信地看向蕭遙:“你覺得這沒什麼?這絕對不行啊。冠姓權那麼重要,你怎麼不當一回事?”
蕭遙抬起頭,不解地看向激動的林楠:“不就是姓氏的問題麼?有什麼特彆?”她說到這裡,在腦海裡認真思索,可是她的確未曾經曆過與之相關的事,所以理解不了林楠的話。
她可以確保將來繼承她的意誌的,是跟她姓的孩子,所以便完全不考慮其他了。
林楠很激動:“你還問有什麼特彆?我不說其他,你有沒有想過,跟蘇守之姓的孩子也會想著爭權奪利?彆跟我說什麼你可以確保跟你姓的孩子能坐穩江山,未來如何,我們都不知道,對孩子的品性,也就沒有十成十的把握。行行行,我知道你可以保證。”
她坐到蕭遙身邊,一臉抓狂地深吸一口氣,想繼續長篇大論勸說,可是想到蕭遙說可以保證,便知道說這些沒用,當下腦子一轉,看向蕭遙,“我問你,若登基的是蘇守之,你是皇後,你會提出要一個孩子跟你姓麼?”
轟——
這話如同驚雷一般在蕭遙的腦海裡炸響,炸得她整個人都懵了。
在她的過去,在她腦海裡若有若無偶爾閃過的記憶裡,她從來沒有經曆和思考過這方麵的問題,所以她也便沒有應對的措施,甚至壓根沒這方麵的意識,可是此刻,聽到這話,她突然發現,原來還應該有這樣一種思維。
她是女帝,卻飽受輿論壓力,她任命的女官,私下也被人說嘴,是因為這個社會,是以男權思想為主的,在這個世界的意誌裡,男子稱帝天經地義,男子出仕天經地義。
也因此,男子都必須有跟他姓的後代。
可是聽過林楠黃鐘大呂一般的喝問,蕭遙知道,可以不是這樣的。
女子稱帝也該天經地義,女子出仕也該如男子一般天經地義,女子出嫁後,沒有冠姓權,那麼男子入贅後,也該沒有冠姓權,這樣才公平。
蕭遙當即命人召蘇守之入宮,見了麵,說得很是直白:“蘇守之,我要毀諾了,我不能讓我們的孩子跟你姓。你若不願意,我們的婚事便取消。”
她完全可以強奪豪取,將蘇守之娶進大明宮裡,可是她不想這樣。
蘇守之聽到“婚事取消”,腦子裡一片混亂,問道:“為什麼?”
蕭遙反問他:“若你為帝,我是皇後,你願意我們的一個孩子隨我姓麼?”她緊緊地盯著蘇守之的雙眼,緩緩道,“你絕不會願意,那麼我亦然。”
蘇守之沉默了許久,才輕聲說道:“我懂了。”
蕭遙看向他:“你可以慢慢考慮清楚,不過儘量在三日內答複我。”
蘇守之低頭看向她:“然後,讓你再選一個皇夫麼?”他的眼睛如同烈火一般灼燒著,燒得人生疼。
蕭遙沒有避開,和他的雙眼對視:“我隻是想妥善處理好大婚的典禮,繼續舉行或是取消,都該提前出章程。”
她讓蘇守之三日內答複,不是要換人,更不打算以此來刺激蘇守之嫉妒。
該要的,她一分不讓,不該要的,她也不會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