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第 15 章(1 / 2)

穿成邪神之後 一口果 13093 字 4個月前

渾沌的根基在於心,可這世間,最麻煩的就是心。想要心念永恒不改很難,想要心念改變,也很難。

比起改變這些在年複一年的灌輸中固執己見的凡人,更簡單徹底的方法,是在冀地換一批人。

神明是這樣想的嗎?

郗沉岸隻覺得每一片雪花都滲進他體內的冷意。

“曾屠滅一城的鬼王,如今開始在意起凡人的性命了嗎?”神明的聲音像雪裡的風,雙目幽沉無底。

郗沉岸也是鬼修,他在死去化鬼的時候,也曾怨戾滿身,神智昏然,做下血海滔天的事。

可是……

“心是會改變的。”郗沉岸道。

他已修行許久,早年的怨煞早已滌淨,縱不太在乎他人的生死,卻也不會再如過往般輕忽。

郗沉岸的聲音很沉,這算是他在跟隨大玄之後,第一次反駁。也許神明不會在意,但也許……誰知道他所跟隨的,到底是位怎樣的神明呢?

大玄笑了一聲:“你是鬼身,當知曉生死無常,生非始死非終,喜生惡死不過是凡塵眾生的執妄,為何執於一世?”那雙目仍然是黑沉沉的不見分毫情緒,可他竟願意和郗沉岸談一談道了。

郗沉岸沉默不語。他在思考這樣的道是不是他所尋的,是不是正確的,是不是他該接受的。可他暫時還無法認可。

“你們做不了,就讓他們去做。”大玄結了話題。

“請讓我試一試。”郗沉岸沉心定意道,他似乎已決意要自己嘗試一番,可大玄卻沒有應。

“這不是你們的道。”大玄淡淡說道,“讓願意如此做的人去做。”

郗沉岸有些茫然。這算是一種愛護嗎?還是說隻是將合適的棋子放在合適的位置上?

可是,如果說冀地的人因為尚在生死輪回當中所以不需在意,那麼他們這些同樣未能跳脫出輪回的修士又有哪裡值得另眼相待呢?

因為他們正在為神明做事?不,那些黃泉擺渡者,此時同樣在為神明做事,而且有那道契在,世間誰不可為他所用呢?

因為那群黃泉擺渡者更適合做這樣的事?不,他們隻是為契所縛,並不當真用心,郗沉岸不願做便罷,但他若當真要做,必然會做得更好。

因為“這不是他們的道”,因為他們不會“願意”?可是,神明又何曾、何須在意?

郗沉岸想不明白,他因不明白而感到幽寒。

在大玄目中,他們與冀地之人的區彆又在哪裡?

……

呂周也在困惑,他在困惑,為什麼冀地是這個樣子?冀地之外也是這個樣子嗎?

他想要見一見冀地外麵的人,於是他開始向冀地邊境去。他從沒離開過冀地,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但在經曆過了吃肉鋪中的事情之後,在見到那枚墨黑的判令之後,他實在不能繼續忍耐——他過去幾十年的人生認知都被顛覆了,怎麼能夠繼續忍受仍舊不明不白地待在這樣一個環境裡?

但很幸運,他沒有走太遠,隻是在靠近邊境的路上,就遇到了一個來自冀地之外的人。

那是個巧合,他那天剛出城,準備前往下一座城鎮,就遇到了天上有神仙在打架。

碧藍天空上碰撞出絢爛的流光溢彩,底下的人卻沒有欣賞的心情,都在瘋狂地向著城鎮奔逃。

呂周瞧見一個少女嚇住了似的站在那裡不動,就拉著她一起跑到了牆根底下蹲著——這裡已經聚集了不少人。雖然神廟被拔除了,但守護各個城鎮的陣法還留著,陣法並非緊卡著牆籠罩,多多少少都會往城牆外餘出來一些。

在野外遇到這樣的事肯定不能指望人人都能順著城門進去,人們跑到牆根底下躲過去也就罷了。

或老或少、或著綢衣或著粗布,這些平日裡各分高低的人,此時都一致的停在牆根底下喘氣,各自抬頭看著天上絢爛的光影,疲憊中帶著一絲理所應當的麻木。

神仙們打架的動靜都大,遠遠就能瞧見,一般都來得及躲開。而且神仙們也不是特意挑有人的地方打,隻是恰好途經而已,不用躲太久也就過去了。

呂周蹲在牆根底下急喘,雖然不是第一次經曆這種事,但這一不小心可能就沒命了。他緩過來後,才發現自己還抓著人家,連忙放手,不知是安慰自己還是安慰人家地絮叨幾句:“沒事了,沒事了,過會兒就好了。”

他再去看那個姑娘:“你同伴呢?你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嗎?下次記得跑,彆在……你的眼睛怎麼回事?”

“謝謝你。”丁芹說道,“我是自己出來的,沒有同伴,這是我第一次來冀地,還不太了解這裡的情況。我的眼睛有點問題,但影響不大。”

她說得很誠懇,也很認真地答了呂周的每一個疑問,聲音也很柔和,年紀看起來不太大,她說的話做的事都顯得有些天真。一個小姑娘,孤身一人來到陌生的地方,本來就很危險了,而且,哪有第一次見麵就把自己的底細說給彆人聽的呢?他要是個壞人怎麼辦?

但這姑娘的神情裡卻又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平和,呂周看著她,總覺得沒辦法把她當成普通不懂事的天真姑娘,以至於滿心勸慰的話都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說出口。

“你這樣太危險了。而且,你……”他遲疑了一下,放緩聲音道,“你也不該就這麼告訴我,萬一我聽到之後,起了壞心怎麼辦?”

丁芹笑了笑,還是很真誠地道謝,然後又問道:“剛才那是怎麼回事?”

城根底下生著又細又韌的野草,呂周抓著草葉緊勒著手,才答道:“那是修士們在爭鬥,如果不躲避,普通人可能會被他們的法術餘波傷到,所以要躲避。”

他頓了頓,想到這姑娘剛剛說自己是從冀地外麵來的,問道:“外麵……你來的地方,沒有修士嗎?”

“也有修士。”丁芹答道,她看出呂周想問什麼,於是繼續道,“他們也會有爭鬥,偶爾也會波及到普通人,但沒有這麼頻繁。”

也沒有這麼肆無忌憚,以至於使百姓們都習以為常,每次都能驚惶卻又熟練地給自己找到藏身的地方。

呂周聽懂了丁芹的委婉,他隻覺得心好像被撞了一下,又酸又悶,不由沉默下去。

就這一會兒,城牆根底下的人已經開始陸陸續續地離開,呂周才覺察到,剛才那些在天上打架的神仙已經不見了,許是到了彆的地方。

“啊……我們也可以走了。”呂周站起來,他看向丁芹,下意識尋了個話題,“你要去哪?現在冀地很亂,你怎麼來這裡了?”

“我要找一個人。”丁芹頓了一下。不是的,她要尋找的是一位神明,但她下意識這樣說了。當她回想起上神時,她心中劃過一幕幕景象,林間一劍如九天銀河的漓池、樹下提著懸鈴木果逗弄文千字的漓池、取樹葉為紙教她習字的漓池、廊下雨簾內撥琴的漓池、告訴她你可以犯錯的漓池……手覆蓋在她目上的漓池。那雙手是暖的。

那是她所侍奉的神明,是……如師如父的長輩。神明是高高在上的嗎?神明也像寬厚智慧的長輩家人。

她脫口出要找一個人,但再想改口時卻已經晚了,呂周已經繼續說了下去:

“你打算怎麼找?這樣也太危險了。他住在哪?不如找個商隊帶你去。你有去處嗎?”

“我不知道。”丁芹說道。

呂周看她一直平靜的神情裡突然露出茫然來,不由可憐起這姑娘來,又覺得這般莽莽撞撞地有些可氣:“你……算了。”他柔下聲來,“你要不要先在這裡住幾日?好歹也摸清楚冀地的情況再行動。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也想知道些冀地外麵的事情。”

“好啊。”丁芹說道。

於是,在之後的幾天裡,呂周從丁芹這裡知道了冀地之外的世界是什麼模樣。他感覺到比那天在城牆根下更大的衝撞與眩暈。

在不知道有光的時候,原本他也可以忍受黑暗,在不知道原來隻有自己活在黑暗中時,痛苦就伴隨著“為什麼”一起降臨了。

可是,為什麼呢?為什麼冀地的百姓們卻從未覺得有問題?他們不是被灌輸了一堆忠仆思想的奴婢,他們也可以讀書,也可以遊學。他們為什麼分明感受到了痛苦,卻理所當然地接受了?

為什麼冀地和外麵如此不同?

呂周看著對麵的姑娘,情不自禁就問出了口。

他這幾天已經問過了許多個為什麼,那些關於冀地之外的世界,丁芹總能給他回答,但這一次沒有。

“我不知道。”丁芹說道。

呂周茫然地眨了幾下眼睛,以緩解心中的擁塞。他已經不再覺得丁芹是個天真莽撞的年輕姑娘了,這幾日裡他從她這裡獲得了很多答案,了解得越多,他便越發敬佩,以至於不由自主地開始習慣向對方尋求答案。

“我走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事情,但見過不代表理解。”丁芹灰色的眼睛在陽光下像溫潤的灰瑪瑙,讓呂周不由自主地去相信,“你比任何人都更容易解出這個答案。”

“我?”

“冀地的人不能想明白,因為他們仍在迷妄當中;冀地外的人也不容易想明白,因為他們未曾經曆過。但你不一樣,你經曆過,知道自己曾經為何篤信,你已清醒,知道為何曾經的篤信是錯誤。你要做的,隻是去思考自己的心。”

呂周不由在這聲音裡沉靜下來。

為什麼他明明被沉重的供奉壓得喘不過氣、常常擔憂因肆意妄為的神仙而受到災禍,卻又覺得這一切都是理所應當的?

為什麼他會一麵覺得弱肉強食沒有問題,一麵又覺得他隻要守規矩就能過得好?

因為……他覺得不幸不會降臨在自己身上,因為他覺得自己是守規矩的人。

慘遭不幸的人是因為他們沒有虔誠地敬奉神明;被神仙打架波及的人是因為他們自己沒有注意,沒及時跑到城牆附近……隻要守規矩,就不會遇到慘事。

因為他瞧見彆人的優渥,便心生豔羨;因為他覺得,自己也有可能做那食肉的強者;因為他看見那條縹緲難走的路,就以為自己也有走到終點的可能。

隻要虔誠地供奉神廟,自然就可以成為人上人,隻要拜入仙門,就也可以做那高高在上的神仙。

因為接受,便不會憤怒不甘;不憤怒不甘,便不會更痛苦。

但圈裡的豬羊被宰殺的原因,不是長胖了、吃太少、太鬨騰……隻有唯一一個原因——人想吃肉。

但對強者的豔羨就像吊在驢子眼前的胡蘿卜,好讓它忍受拉磨的苦。

但接受不公忍耐欺壓的馴順,隻會帶來更大的苦,就像投枝於火的樹。

……

呂周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他發現自己在哭。

“在意生死,便會被生死牽引;在意外境,便會被外境牽引。人被環境裹挾,我們做不成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聖人,但你已經開始思考。”

這算不上撫慰,但呂周卻覺得心中的苦澀消解了許多。

他抹了把臉,道:“冀地這麼久……隻有我開始思考嗎?”

他不信隻有自己開始想這些。呂周很清楚,自己不是聰明絕頂的人,否則之前也不會混到不得不去找食肉鋪來尋生機的地步,他現在開始思考這些,也隻是因為他見過了那一道因果判令。

冀地何其大也?歲月何其長久?

這麼久的時間、這麼大的地方、這麼多的人,怎麼會隻有他才想到這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