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是這麼說, 但具體操作起來確實有些麻煩,寧莞又偏頭與王大人說話的間隙, 在正殿看書的周淑妃總算是出來了。
寧莞站直了身子, 順著前麵的人俯身做禮,隨後便隱在人群中,悄然打量著站在門前簷下, 冷眼睨著院中諸人的盛裝宮妃。
纖腰細肩, 彎蛾青眉, 眼梢略略上挑著,淩人的盛氣裡捎著幾分不動聲色的冷厲。
三十好幾的年歲, 不如豆蔻年華的少女來的嬌麗明媚,也不是容華端妙叫人眼前一亮的美人, 然而渾身上下都透著一種磨不平的刺人尖銳,不像浸淫深宮多年,全然看不到圓滑與世故,即便在佳色如雲的後宮,這樣的氣質也是獨一份兒,不會泯然眾人。
也難怪多年聖寵不衰, 鬱貴妃都要避其鋒芒。
寧莞將手中的短笛又悄悄放回了袖籠裡,又把七葉遞給福順公公抱著,衣袖半掩著,遠遠看著像一隻小貓兒。
周淑妃也沒注意她,而是看向太子,一點兒也沒有客氣的意思, “太子素日倒是閒得慌,到本宮這兒來做什麼?”
太子掛著笑,抬手指了指,“新得了個玩意兒,請淑母妃看個熱鬨罷了。”
周淑妃瞥到地上的青蛇,眼角一跳,揚了揚臉,銜著一抹冷笑,“這種東西也虧得你能當個熱鬨瞧。”
太子學得喜怒不形於色,麵上仍是浮著一層虛薄的笑意,說道:“淑母妃見多識廣,孤自愧不如。”
“行了,本宮沒工夫陪你們做些無聊的把戲。”周淑妃極不耐煩,轉過身就要往屋裡走。
王大人一顆心突突突地蹦得厲害,還是上前一步,拱手屈膝,“微臣大理寺少卿王佑之見過淑妃娘娘。”
他這一出現又自保家門,周淑妃果然不走了,步子一頓,直言道:“什麼人都能隨隨便便往後宮裡鑽了。”她兩目冷冷,“浮翠,去紫宸殿一趟請陛下來,瞧瞧他的好下臣!”
“喏。”侍立在階下的青衣宮女應聲就小跑出了宮門,太子皺眉不悅地看向王大人,又看向楚郢。
楚郢拽著細麻繩,眼角餘光瞄過寧莞與王大人二人,衝他點了點頭,太子一見到底沒說什麼。
王大人頭皮發麻,後脊生冷,但還是咬咬牙繼續笑著,瞥向青蛇恭敬開口道:“淑妃娘娘不知,這小玩意兒是微臣無意間尋得來,民間能人有舞蛇訓蛇之法,實在新奇,特獻給太子殿下以作閒暇消遣。”
“殿下想著一試究竟,才會牽著出來走走,到了娘娘的承安殿來,微臣等實在不是故意饒您的清靜。”
王大人說著說著倒是鎮定了,他半弓著側過身,將後頭的寧莞露於人前,笑道:“這位便是青蛇的主人,微臣碰見的時候,她正在北城的玉沼橋頭吹笛子舞蛇賣藝,賺些散錢。不若讓她給娘娘演個一番,給您消消火解解氣。”
寧莞在周淑妃看過來的時候,慌慌忙忙行禮,似乎因麵見貴人有些局促,“民女見過淑妃娘娘,娘娘萬安!娘娘萬福!”
周淑妃上下打量,久久沒有出聲兒,橋頭賣藝雜耍的?
太子笑言道:“看來淑母妃是真惱了,來來來,你到前麵來,給淑母妃來一手,正好溫儀也想看呢,是不是?”
四歲的八公主李溫儀聽到太子叫她,使勁兒點頭,脆聲道:“看。”
一路跟來的方婕妤與王寶林幾個也是笑吟吟說道:“反正也沒什麼事兒,淑妃娘娘就讓她來一個吧,難得在宮裡看見這樣新奇的東西。”
周淑妃眯了眯眼,楚郢手裡牽著的蛇明顯是她原來煉的蠱蛇,舞蛇?這王佑之打的什麼主意?
總不能真是送來給太子玩兒的,最近不是正在查案子?
周淑妃冷了冷臉,左右已經讓浮翠去請皇帝來了,她倒要看看,這是要玩兒什麼把戲,“來吧。”
聽到這兩字,王大人大舒一口氣,寧莞在太子的示意下站到了最前麵,神色謙恭地舉起取出短笛吹起了曲子。
宛轉悠揚的笛音縷縷升起,眾人便見原本疲懶不動的長蛇慢慢支起身,隨著音律左右搖擺,如跳舞一般扭動起了細長的身子。
音調一轉,它陡然伏地,追著自己尾巴尖兒不停地轉圈兒,綠幽幽的一環,看得人頭暈目眩。
音調一沉,它又如楊柳細枝般搖條,間或盤旋蛇身,吐芯搖尾。
後宮的娛樂活動少得可憐,方婕妤王寶林等人看得津津有味兒,八公主扔出了手裡的小半個桔子,寧莞提了提音,青蛇眼中暗光一閃,迅速一躥,在半空中將其咬到了嘴裡,繼續左搖右晃隨樂起舞,桔汁順著一滴一滴落在白石板上。
方婕妤捂嘴驚呼了一聲,太子都忍不住動了動眉。
寧莞帶著笑,低低垂著眼簾,不由想起了往日在南域密林,洛玉妃那四大缸蛇密密麻麻排了一地起舞的盛況,相當地壯觀。
而周淑妃臉色又冷了幾分,她學了十年的南域蠱術,操禦蠱蛇也做不到如此隨心隨性,這個王佑之口中所謂的民間舞蛇人是在哪裡學的本事,還是說……本來就是一個精通此道的蠱師?
周淑妃看過來視線裡帶著芒刺與利冰,寧莞隻做不覺,依舊地吹著笛子,直到轉眼瞥到方才離開承安殿的浮翠的身影,在她前方的人長眉寬額,沉著一張臉,威嚴甚重。
這應該就是當今皇帝了。
寧莞嘴角微動了動,又悄悄增了個音。
奢華富麗的承安殿裡,罩著金紗軟帳的拔步床下和浮雕芍藥銀扣櫃子裡有些不大安寧,陶甕裡的東西聽了半天的笛音,躁動不安許久,陡然變了調,更是讓它們暴躁,如紅了眼般往外頂翻了蓋子,滋滋茲的陸續鑽了出來,循著笛音而去。
正殿裡沒有留人,都在外頭瞧熱鬨,一路暢通無阻。
興平帝在紫宸殿聽聞浮翠的稟話,丟下手裡的禦筆就氣勢洶洶地殺過來了,他交給王佑之查的案子到現在都還沒有眉目,他居然還有閒心帶什麼雜耍進宮,跟著太子到處晃悠!
不學好的東西,整日不乾正事兒,不跟亡者伸冤討公道,還這般悠閒嬉戲,真是屍位素餐,不儘職守!
這個狗官!
興平帝憋了一肚子的話,就等著衝上去指著王佑之的腦門兒開罵了,不想剛剛走攏門檻,聚在一處的嬪妃宮人驟然驚叫四散,齊齊湧了出來,似後頭有什麼洪水猛獸。
“怎麼回事?!這是在做什麼?”
他一聲厲喝引去了眾人的目光,方婕妤與王寶林忙抖著肩躲到他身後,驚惶無措,呼道:“陛下!陛下!承安殿裡好多毒蠍子!”
興平帝揚眼一看,頓時也驚了一跳。
身穿海棠繁枝宮裝的周淑妃站在石階上,她身後的正門裡有幾十隻蠍子和五彩斑斕的蜘蛛毒蟲陸陸續續從後爬出,滋滋茲的聲音像是暗河深淵飄來的陰風,激得人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寧莞在方婕妤等人發出尖叫的時候就停了笛子,沒了聲音誘尋的毒蟲茫然找不地方,儘數繞在氣息熟悉的周淑妃周圍。
王大人怕蛇可不怕這些蠍子蟾蜍,先發製人看向周淑妃,“承安殿裡緣何有如此多的毒蟲之物!”
周淑妃怎麼也沒想到這些東西會自己跑出來,她的毒蠱之術隻借著手劄鑽研學了個皮毛,並不曉得旁人也有操控自己蟲蠱的本事,根本不知哪裡出了差錯。
她容長的臉上漫溢出蒼白之色,聲音高高揚起,“本宮如何知曉!”
王大人知道皇帝就在門口,他也沒轉身,挺起胸膛朝上拱手,“娘娘,微臣沒有旁的意思,隻是這些東西著實危險,太過嚇人!”
太子目光微閃,亦是溫聲道:“王大人說得對,淑母妃,承安殿是您的居所,如今出了這樣多蟄一口便能要人命的東西,萬一傷著了父皇,這可是饒不得的醉鬼,您於情於理都該給出個交代來。”
他說得不疾不徐,聽得周淑妃恍然大悟,指著王大人太子諸人,聲音冷厲,“是你們!我道是為何無緣無故到承安殿來,原是合起夥來栽贓陷害汙蔑與我!”
她尖聲道:“太子!即便你不滿我兒景平占了長子之位,也萬不該如此行事算計!”
太子卻道:“淑母妃,孤可沒有叫蟲蠍聽話的本事。你瞧,蟲又散開往屋裡去了,福順,還不快帶人進去將這些東西收拾了,叫它們四處跑了咬著人怎麼辦。”
福順公公懷裡還抱著七葉,忙應了聲是,帶著內侍往裡去。
很快他又跑了出來,先偷偷覷了太子一眼,想了想還是跪倒在門邊的皇帝前,結結巴巴道:“陛、陛下,那些個蟲蠍跑得極快,鑽進了床底和箱籠,奴才不敢隨便動淑妃娘娘的東西,您看這、這……”
興平帝臉沉如水,叫了一聲吳公公,“去,跟著去把那些個玩意兒清理乾淨。”
“喏。”
福順公公與吳公公又一起進了屋,周淑妃這個時候也不敢阻攔,隻捂著起伏不定的胸口,望過來的視線冷厲如刀。
寧莞儘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皇帝的目光從王大人太子楚郢等人身上一掃而過,最後落在周淑妃身上,“你叫朕來,就是瞧這一場鬨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