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下的光塵湧聚在暗紅如血的裙袂上, 明明地牢昏暗, 偏有的人生來耀眼。
公西笏動了動手腕,收回長劍, 未如寧莞所想直接要了雲宿的命。
“放心, 宿郎你的用處大著, 哪那麼容易就死了。”她拂袖, 走出牢門, 眼尾一落, 瞥下一抹視線, “朕還得先給雲家風光大葬呢。”
提及雲家, 雲宿猛地正身, 眼見著描金勾雲的裙角伴隨腳步聲消失在甬道,他又鬆下脊背來,靠抵著石牆, 兩手緊攥枯草,垂頭不語。
寧莞走出天牢,隨女帝回了正德殿。
寧莞立於禦前一側, 問道:“師父, 雲公子他……”
公西笏圈了一筆,頭也不抬, “怎麼,有些失望朕沒一劍要了他的命?”
寧莞輕笑,“師父緣何這樣想?”
公西笏道:“難道不是嗎?你不喜耀兒,不是與宿郎有什麼仇怨。”
寧莞研磨的動作一頓, 愈謹慎了兩分,都說伴君如伴虎,即便有一層師徒身份在,也免不得小心。
她解釋道:“隻是不擅與小兒相處罷了。”
公西笏哦了一聲,對此不置一詞,似隨口一句,“既然如此,明日就將耀兒接到你的月滿齋去,學著處處吧。”
寧莞:“……師父,這不大合適吧?”
公西笏合上奏折,又另換了一本,“退下吧。”
這便是沒得商量了,寧莞隻得抿唇一笑,應了聲是,俯身離開。
內侍總領端上茶來,置於案上,疑惑問道:“陛下為何將三殿下交給寧大人照看?”
女帝撩起眼,“朕沒空閒,她閒得慌,不正好嗎。”
……
寧莞回到月滿齋已是戌時,睡前放下床幔,隔著昏暗的燭火,取出下午還沒來得及看的信,待到茗芋進來滅燈,她才攬著被子側身躺下,回想信裡探回來的消息。
水風嵐五歲時被拐子拐過,水家莊找尋了多年也沒有任何消息。
直到兩年前,她自己回了一趟水家。
不過那一次也沒留多久,隻待了小半個月就又消失了,至於具體蹤跡和如今到底在乾什麼,水家一眾人也無從得知。
寧莞閉上眼,稍往裡細細一想,說不得水風嵐已經在女帝手下做事了。
思及此,寧莞也不好再叫人往下打聽,隻自己暗裡多番留意。
她這位師父可不是個會講情麵的人,皇家多的是父子相殘,兄弟鬩牆,區區師徒又算得了什麼。
萬一在她眼皮子底下露出馬腳,怕是討不得丁點兒好處。
依照女帝口諭,第二日天還未亮,便有內侍宮女手捧著東西魚貫而入,公西耀正式在月滿齋落腳。
雲宿深陷牢獄的事情,多數人尚不知情,對外隻道是生了重病,須得閉宮靜養。
女帝忙於朝政,也沒給月滿齋過多眼神,但寧莞知道,有不少雙眼睛隱沒在不為人知的暗處,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
她對公西耀無端的不喜,到底還是惹了兩分懷疑。
寧莞稍一思索,自我行我素,坦坦蕩蕩,大大方方。
她稱女帝一聲師父,又常隨侍左右出入各處,女帝多提攜女子,如無意外,這以後不出大錯,自能穩步上升。宮廷內外看得明白,自然也多給薄麵三分,敬重有加。
饒是公西耀身為皇子,到月滿齋當天,宮人為表客氣,也抱著他右屋裡來送些禮,再問幾句好。
小兒剛吃了一碗奶蒸蛋,舌頭尖兒還甜滋滋的,窩在翠衣碧褂的宮人懷裡,高興得很。
這些日子在正德殿時常能見著,他對寧莞已經很熟悉了,揮起手,“寧、寧大人……”
寧莞斜抬起眼,見他張著嘴,一角還流著口水,冷淡地應了一聲,回了三殿下幾字,很快又收回視線。
宮人抱著小兒離開,他就趴在肩頭,鼓了鼓嘴巴。
寧莞也沒瞧見,隻翻著手裡的書。
她第一次見到水風嵐是在兩年後的冬末春初,日暖風和,山花欲燃的天。
聽到內侍稟報,女帝要她隨駕出宮時,她正坐在彌漫著散不儘的痛呼慘叫的陰濕牢房裡,靜然地看著獄卒輪番酷刑一一審訊。
她在熱水裡浸了浸有些發涼的手,擦淨了方才走出去。
此次出宮,除了她,一道出去的還有三歲的公西耀。
寬敞華麗的馬車裡,女帝捏了捏幼子的臉,一笑不語。
馬車停在殷都城郊的一座偏僻老宅,寧莞跟在後麵,跨過朽爛的門檻,穿過中堂前庭,終於在假山邊的角亭裡見到了十七歲的水風嵐。
穿的是日常行事方便的束腰窄袖衣,高挑窈窕,宛如一枝青青細柳。
五官是極柔美的,細細彎彎的眉,淺粉如櫻的唇,還有一雙天生暈水含情的眼。
若隻論這些,無疑是一位年華正好的美人,隻是……眉間冷戾沉沉,眼邊陰翳不散,唇角也是平平,繁枝綠葉的倒影壓疊在她腳邊,無端更添兩分冷鬱。
這副模樣很能嚇唬人,公西耀邁著兩條尚隻有短短一節的腿,抓住寧莞的裙子,往她身後躲了躲。
寧莞拎著他的後頸衣,顛起來往前一擱,漠然道:“好好走路。”
公西耀癟嘴,垂下頭去,慢吞吞地往前。
寧莞和公西耀坐在一側的美人靠上,女帝與水風嵐對坐石桌。
她一邊給公西耀剝桔子,一邊悄然觀察著兩人。
女帝:“難得回來一趟,是有什麼消息了?”
水風嵐的聲音和人一樣,又著深深壓下的暗沉,“是,應是在靖蒲江以南,清州,賀州,江都,盛州一帶,隻待一一排查,想來就能找到去處了。”
女帝點頭:“不過兩年就有這樣的進展,你怕是吃了不少累,也不必這樣著急,慢慢來吧。”
水風嵐應了是,但見她似有些不以為然,擱下茶杯再說道:“切勿冒進,無論做什麼,自己心裡都要有分寸,有杆秤,過了界,事事就難料了。”
水風嵐看她一眼,嗯了一聲,沒再說話。
寧莞又掰下一瓣橘子,這是已經在找那什麼皇室至寶了?
公西耀被塞了一嘴酸溜溜的橘子,兩眼淚汪汪,他就知道,這麼主動給他剝橘子吃,肯定不安好心,現在……果不其然。
寧大人怎麼那麼壞呢?
回宮的路上,車馬緩緩,寧莞也不遮掩自己心中的好奇,直言問道:“師父,那位水姑娘不常在京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