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不能。
他沒有忘記,這個他深深厭惡憎恨的家夥,身體裡流淌著國公府的血,堂兄徐明瑜正在前來接人的路上。
——倘若他在這裡仗著魏國公府世子的身份,指控真正的世子誣告,任由對方被縣令打了板子;一旦回到國公府,他的所作所為,就是他不甘心身份互換、深深怨恨世子的證據,國公府必然容不下他。
徐明瑾艱難地開口:“……不,沒什麼,隻是誤會一場罷了。”
明明被打的是他,被汙蔑的是他,被傷害的還是他,結果卻要替導致他遭遇這些的人說話。說出的每個字都令徐明瑾感覺嘔血,他的指甲忍不住深深陷進了肉裡。
但他這樣的態度反而更令人懷疑。
圍觀熱鬨的百姓紛紛嘩然。
倘若他並非冒充,堂堂國公府世子,都被當做拐子抓來打了板子,居然還要維護誤會自己的人,這也未免太可疑了。
……難道其中有什麼不能說的秘密?
或者,李三郎說的沒有錯……
“沒有誤會,你就是想拐騙我嘛。”
果然下一刻,“不依不饒李三郎”上線了。
一切再次陷入了死循環。
“李三郎”咬準拐騙不罷休,除非徐明瑾說清楚前因後果,澄清“拐騙”的真相。否則,“李三郎”就會因誣告被縣令問罪。
——徐明瑾倒是很高興看到對方被治罪。可那樣一來,放任一切發生的他回京之後,也無法在國公府待下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在張縣令的問話中,徐明瑾聽見自己咬牙切齒的聲音:
“我不是拐騙,是特意來找李三郎的。”
“我們從一出生……就抱錯了……真正的魏國公世子……不是我。”
“……我是發現了身世,來主動糾正錯誤的。我也沒想到,會被當成拐子。”
他眼睛緊緊盯著蘇贏,嘴上一字一句,說話之間,牙齒仿佛要將某個人狠狠咬碎。
——這就是這家夥的目的吧!
——逼迫他在大庭廣眾之下親口承認自己的身世,像個小醜一樣成為眾人的笑料!
——而他將自己內心最深的傷口撕給所有人看,最終的目的居然還是幫助自己最大的敵人脫罪,讓對方免受懲罰!
徐明瑾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屈辱。這份深深的屈辱,比被暴打一頓,比被扔進豬圈,比被帶到公堂上審問,還要更勝百倍。
他瞳孔深處,難以掩飾的恨意燃燒著。
就連旁邊那個逼得他不得不自揭傷疤的蠢貨縣令,也連帶著被徐明瑾恨上了。
“!!!”
張大人瞳孔地震,手中的驚堂木啪地落到了地上。
但他的反應並不離奇。
公堂外吃瓜的圍觀百姓也驚得瓜都掉了。
周圍鴉雀無聲。
但一時的寂靜過後,喧囂聲一下子變大。圍觀的百姓都開始興奮地竊竊私語起來。
國公府那樣的人家,居然還能弄錯了孩子,十多年之後才發現?而真正的世子,竟然是在他們這小地方長大的?原本很遙遠的國公府邸,一下子就變得接地氣了。
吃瓜群眾們頓時感到有無窮無儘的話題可以聊,一雙雙眼睛都朝公堂上投過去。
許許多多的目光落在站在原地的蘇贏身上。好像想要瞅一瞅,國公府的世子和他們普通老百姓有什麼不一樣。再一看蘇贏的外表打扮,明明都是同樣的粗布麻衣,怎麼穿在他身上看著就是那麼不一般呢。於是又紛紛感歎:不愧是貴人之後啊!
縣令張大人更是焦灼不安。
他腦海中隻回蕩著一句話:完了完了,剛才押錯寶了!我怎麼就拜錯了真佛呢!
但話題中心的當事人卻全然沒有自己已經變成了焦點人物的自覺,他還在倔強地堅持自己的觀點:“隨隨便便互換身份,你以為是編話本呢,你肯定是在拐騙我!”
正焦慮於押錯寶的張縣令詭異地沉默了。
他看了看一臉認真指控對方拐騙的蘇贏,又看了看強忍怒火與憤恨的徐明瑾,腦袋上好像嗖地冒出了一個閃閃發光的燈泡。
還沒等燈泡破開,另一道虛弱的聲音從旁邊飄出:“三郎啊,你多半是誤會了。”
說話的自然是蘭心。
之前她突然跑出來護徐明瑾,被衙役押到了一邊,見徐明瑾的身份得到證實,蘭心驚覺自己的衝動,便默默降低了存在感。
但眼看蘇贏還在沒完沒了糾纏,而徐明瑾臉上的血色都快褪乾淨了,蘭心想了又想,終於開口:“堂堂公府世子身份,我估摸著不會有人拿這種謊話來騙你……”
“而且你和姐姐姐夫確實不大相像,指不定真的是京城貴人家的——”
蘇贏打斷她:“可是蘭心姑姑,不是你說,拐子最喜歡用認親的方式騙人嗎?”
在他懷疑的眼神中,蘭心艱難辯解:“不,我是說拐子都喜歡這樣做。但並不是所有來認親的都是拐子……”
說話時,她沒有注意到,強撐著的徐明瑾抬起眼皮,朝她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就是這個女人,壞了他的好事?
他就說明明計劃得好好的,為什麼一見麵沒說兩句話就被當做拐子抓起來了呢?原本他還懷疑“李三郎”是真傻還是故意裝瘋賣傻,沒想到居然是有人從中作梗……
但是為什麼……
……她為什麼要跟李三郎說那些話?
……是有意還是無意?
她究竟知道什麼……
難道當年的事不是意外嗎……
究竟是不小心壞了他好事,還是早就知道什麼,想要幫他卻弄巧成拙……聯想到對方撲出來護住他,徐明瑾隱約有所明悟。
一瞬間,種種念頭在徐明瑾腦海中浮現,他看向蘭心的眼神裡,現出幾分殺意。
……看來等脫身之後,必須找機會消除可能存在的隱患了。
徐明瑾想得很好,但他並沒有等到脫身的機會,反而被當場關入了縣衙的大牢。
因為蘇贏還是堅持認為自己被拐騙了。
在徐明瑾難以置信的目光中,胖墩墩的張縣令當堂宣判:“此人身份不明,說辭荒謬,有拐騙之嫌,來人啊,將他帶下去,先壓入大牢,待證據齊全,擇日再審。”
徐明瑾:“???!!!”
——你在說什麼鬼話啊?!
在徐明瑾破防的叫嚷聲中,他被壓了下去。而宣判結束的張縣令朝蘇贏露出殷勤的笑容,邀請道:“天色已晚,不便趕路,且案情還未查清,李公子不妨留在縣衙府邸暫歇一晚?”
“好哦。”
蘇贏確實懶得趕路了,一口答應他的邀請。雖然有點擔心家裡的豬,但是讓蘭心姑姑回去喂也沒問題吧?
頓時,張大人臉上的笑容更真誠了。
他親自挑了一間最好的客房,又親自領著人住進去,安排下人們好好服侍,這才安心離開。
目睹了一切的師爺大為不解。
——徐明瑾再怎麼說也在國公府養了十多年,就這樣狠狠得罪他真的好嗎?終歸都是國公府的家事,何必摻和進去?
張縣令搖搖頭:“你懂什麼!”
他高深莫測一笑。
……兩邊都不得罪,其實就是兩邊都不討好。
那位真正的世子不依不饒指控徐明瑾拐騙,難道真的以為自己被拐騙了嗎?顯然不是,他隻是在展現自己不肯罷休的態度而已。無論徐明瑾在國公府養了多少年,沒有血緣終究是沒有血緣。真正的世子不依不饒針對他,他必輸無疑。既然如此,自己何不直接站隊,借此攀上魏國公府?
更重要的是,最開始那一頓殺威棒打下去,他已經狠狠得罪了對方,等徐明瑾說出身世真相時,老成的張縣令已留意到對方看自己的異樣眼神。
而真正的世子那邊,儘管他差點押錯寶,也不過是說錯了一句話,沒有其他實質行為,不趕緊站隊表明態度,讓對方消除芥蒂,還等什麼?難道等以後兩人都對他心存不滿整治他嗎?
把徐明瑾送進去,就是表明態度啊!
——當然,把人關進去歸關進去,派大夫治傷也是必須的。終究這位也是魏國公府的養子,總不能在牢裡出了意外。
事實證明,他的選擇是正確的。
現在,那位世子答應住下,不就代表著很滿意他的表態,接納他的討好嗎?
自覺抱上了大腿的張縣令美滋滋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