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國公世子這個身份,既不是朝廷官員,也沒有正式封爵,當然不存在可供認證的身份令牌。但徐明瑾隨身攜帶之物都不是凡品,隨便拿出一塊玉佩,便價值連城。
其中有些物事甚至不是有錢就能擁有的,就好像再有錢的富商也不能穿綾羅綢緞。
而徐明瑾身上的衣服雖然沾滿汙泥、亂七八糟,但仔細鑒彆過後卻能發現,那是蘇杭頂好的絲綢,一向是用作貢緞的。若非皇親國戚,或是皇帝賞識的重臣家中子弟,根本沒機會將這貢鍛穿上身。
至少,縣令本人就沒那個資格。
隨著這一樣樣物事被認出,徐明瑾是不是魏國公世子還不得而知,但身份絕對不凡。至少,不是一個小小縣令能得罪的。
堂中氣氛變化,即便是圍觀看熱鬨的百姓都有所察覺,他們不知不覺安靜下來。
在一雙雙目光的注視下,點點冷汗順著縣令張大人的額頭冒了出來。他腿一軟,險些“啪嘰”一聲栽倒在地,還好雙手頑強地撐住了桌案,沒有在大庭廣眾之下丟臉。
眼看幾個衙役還把人壓著,殺威棒招呼著,這位張大人差點被這些蠢貨嚇得快魂飛魄散。他聲音發顫地高呼一聲:
“住手!快住手!”
一邊說著,他一邊疾跑過去,親自把如死狗一般的徐明瑾扶起,看著人身上的斑斑血跡,內心頓時大呼一聲:吾命休矣!
徐明瑾果然沒有給他好臉色,若非身體不允許,就差給這狗頭縣令一腳踹出去,他冷笑起來,有氣無力地罵了一聲:
“滾!”
“這、這、這真是天大的誤會……”胖墩墩的張縣令賠起了一張笑臉,任由徐明瑾的唾沫噴到了他臉上,他轉頭看向押解徐明瑾來的捕快,討好的笑容就變成了燃燒著憤怒的鐵青麵孔,“不長眼的東西!”
“你、你、你……”張縣令一一點過去,“你們說說這是怎麼回事!好端端的,怎麼就把這位公子當嫌犯抓過來了?”
他橫眉冷目,第一時間把黑鍋甩了出去。
幾個抓人的捕快先是一愣,隨即也意識到不妙,他們遲疑開口:“我們接到上林村村民報案,這是個被抓住的拐子……”
“胡說八道!”對著徐明瑾那張鼻青臉腫辨不清原貌的臉,張縣令毫不心虛地開口,“這位公子儀表堂堂,氣度非凡,哪裡像是拐子!你們豈能不辨是非,聽信小民之說,胡亂抓人?”他義正辭嚴地責罵道。
幾名捕快都沉默了,他們臉上寫滿問號。
他們的職責隻是抓人,審問對方是良民還是拐子,難道不是縣令大人的職責嗎?
眼看這位縣令老爺就要把他們推出去當替罪羊,來抵消貴人的怒火,機靈的捕快連忙驅步上前,連連叩首:“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啊,我等也是受人蒙蔽,人是上林村李三郎抓的,說抓到拐子的也是他!”
他抬手一指,張大人也跟著看過去。
頓時,那個方向的圍觀百姓都慌慌張張後退,於是還站在原地的人就尤為突出了。
那是個看上去十六七歲的少年,容貌雖英俊,但從頭到腳都透露著鄉民特有的窮酸,裸露在外的皮膚也是常年勞作的粗糙。儘管神情鎮定到了異樣的地步,可怎麼看都不像是又一個扮豬吃虎的貴人。
雖然張縣令也沒想明白,剛才他們怎麼就不約而同忽略了這位報官的苦主,讓對方泯然於圍觀百姓之中,幾乎隱身——多半是因為那位魏國公世子態度囂張穩拉仇恨,所以才讓他暫時忽略了李三郎吧?
認真打量一遍,確定自己這次不會看走眼的張縣令支楞起來:“你就是李三郎?”
“——你可知誣告乃是重罪?”
他疾言厲色,如狂風暴雨。一想到就是這個小子害他得罪貴人,臉上就鐵青一片。
更何況,這愣頭青居然還直挺挺站著。
剛想再罵一句“見官為何不跪”,來一頓殺威棒招呼,就見眼前的楞頭青一昂頭,理直氣壯:“我沒有誣告哦。他說要請我回魏國公府做世子,這不是拐子是什麼?”
張縣令頓時一愣,剛才想說什麼都忘了。
“荒唐!”他氣笑了。鄉野村夫,說謊都漏洞百出,“你當公府世子之位是地裡的蘿卜坑?豈是隨便請人去做的!刁蠻小民,不明事理,還敢胡言攀扯魏國公府?”
圍觀百姓們也發出了哄笑聲。
“是啊是啊,大人果然明察秋毫。”哄笑聲中,少年深有同感地點頭,“我就說這話是騙人的嘛,果然大家都這麼想吧——”
他像是一隻靈活的貓,突然出現在徐明瑾麵前,低頭看他時笑出一口白牙:“之前是你說要請我回國公府做世子沒錯吧?”
徐明瑾冷冷看他,如果目光能化為實質,蘇贏已經被他的眼神砍成了八截。
沐浴在他冰冷的眼神中,蘇贏笑容燦爛,還靈活地避開了想抓住他的衙役,溜溜噠噠圍著徐明瑾轉了一圈,然後站定。
上一秒還笑眯眯,下一秒,他臉色一收,腰也挺得筆直,學著張縣令一模一樣的口吻和表情厲聲斥責徐明瑾:
“刁蠻小民,不明事理,還敢胡言攀扯魏國公府?”
他一指胖墩墩的張縣令:“——你的謊言已經被縣令大人識破了,坦白從寬,還不老老實實交代你的身份,來曆,目的。”
蘇贏說話的語氣一本正經,還自帶一身正氣,看起來居然比縣令本人還像縣令。那份旁若無人的氣場,仿佛這公堂就是他的主場,他才是此地的主人一般。
這、怎麼就謊言被識破了?怎麼就開始自作主張審問犯人了?眾人都被他神奇的操作弄得一愣一愣的,一時竟反應不過來。
魏國公世子來接另一個人去魏國公府當世子?張縣令也被弄糊塗了,尤其是蘇贏看起來理直氣壯,在公堂上還振振有詞,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是沒見過世麵的小民。
他心頭一突,生出幾分不祥的預感。
再一看徐明瑾的臉色,卻見這位方才毫不顧忌罵他的貴人隻是死死瞪著他麵前口出狂言的鄉野小民,眼神中有憤怒,有憎恨,更有幾分不明的忌憚——就好像,這個鄉下小子,比堂堂縣令更不好惹似的。
“……”張縣令漸漸意識到不對勁了。
他原本想斥罵蘇贏的話咽了回去:“這究竟……怎麼回事?”有沒有人能說清楚?
“事實已經明白無誤了嘛。”不等其他人說話,蘇贏踢了踢地上的徐明瑾,示意道,“這位,冒充國公府世子,企圖拐騙我,一般的拐子該怎麼判,就怎麼判嘛。”
“?”張縣令沉默了。
他本該叫衙役教訓教訓這個膽大包天發號施令的小民,就像之前教訓徐明瑾一樣。
但蘇贏所表現出的氣場,徐明瑾麵對他的古怪態度,又讓才犯過錯的張大人直覺不敢輕舉妄動。
最後,這位胖墩墩的縣令居然隻是遲疑冒出一句:“……是這樣嗎?”
蘇贏反問:“不是這樣嗎?”
張縣令感覺這走向不對,自己原本不是要升堂審問犯人的嗎,怎麼做主的反倒像是換了另一個人?這好像哪裡都不對啊。
不等他想明白,一道聲音便打斷了他。
“還要我說幾遍,我不是拐子!”地上的徐明瑾抬起頭,用最大的聲音替自己辯駁。
方才蘇贏那一腳,傷害性不大,侮辱性極強,再加上他張口閉口就是拐子,徐明瑾的怒氣槽噌噌噌噌上漲,一下子爆了。
他周身的氣場都快被怒火實質化了。
“不,你就是!”
蘇贏像個小學生一樣歡快地跳到他麵前,偏偏又讓徐明瑾夠不著他,打不到他。
“我不是!”
“你就是嘛~”
“都說了我不是拐子啊——!!”
徐明瑾不知道這家夥是真傻還是裝傻,他反正被氣得快神誌不清了。要不是躺在地上爬不起來,恐怕他現在便已拋卻平日裡的風度,要撲上去和蘇贏打起來了。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一開始就不該到這裡來。
“???”沒見過世麵的張縣令夾在兩個大人物散發的可怕氣場之中懷疑人生。
好半天,這位張大人才想起自己的身份,以及應該是自己在審案才對。
他輕咳一聲,示意衙役上前隔開兩人,一拍驚堂木:“肅靜!公堂之上禁止喧嘩!”
然後,這位張大人將目光看向徐明瑾,一本正經地訊問:“李三郎指認你冒充魏國公世子,行拐騙之事,你認是不認?”
——他決定一切簡單點,就按程序來。
“不認。”氣瘋了的徐明瑾也冷靜下來,知道自己剛才失態了,當務之急是儘快脫身,他配合回答,語氣卻難保持冷靜,“我給出的信物還不夠證明我的身份嗎?”
張縣令一個眼色,有人將他從地上扶起,徐明瑾艱難地拍了拍衣服,整理衣冠,正色道:“——我乃魏國公世子徐明瑾,不曾冒充誰,也不曾行甚麼拐騙之事。”
“既然如此,魏國公世子出現在上林村,所為何事?”張縣令繼續問。
“這卻不必同你說了罷。”徐明瑾臉色難看。他並不想當眾自曝自己的身世。
在他內心深處,其實還抱著幾分不切實際的希望:或許魏國公府接回真正的世子之後,不一定會揭曉他的真正身份。萬一國公夫婦對他感情深厚,即便他不再做世子,也願意繼續讓他做親生兒子呢?
在魏國公府公開說明之前,徐明瑾並不願意真相從他自己口中傳出一星半點。
“他不願意說,因為他就是來拐騙我的。”
旁邊的蘇贏替徐明瑾解釋。
徐明瑾頓時怒目而視:“我、沒、有!”
往日裡他所見的不是互相打機鋒的權貴子弟,就是書院裡君子之交的學子,何曾見過這種蠻不講理死纏爛打的鄉下泥腿子!
雖然蘇贏看上去不像是個普通鄉下少年,但徐明瑾顯然更為不凡。張縣令忽略了直覺中的預警,不由偏向徐明瑾說話:“……這麼說,就是李三郎故意誣陷了?”
他暗暗將目光投向徐明瑾。
徐明瑾很想說一聲是,然後讓人把那個家夥拖下去打他百八十棍,最好直接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