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無冕之王[番外三](1 / 2)

徐明瑾被放出來的時候,還有點恍惚。

他沐浴在春日的陽光下,忍不住伸出手指去捕捉那些金色的光線,看著它們如精靈般在指尖跳躍,臉上神情如夢似幻。

以至於旁邊的人說了什麼他都沒聽進去。

腦海裡隻盤旋著一個念頭:他自由了!

——他已經被關在那不見天日的牢房之中太久了,久到連他自己都不知有多久,久到他滿腔的憤怒和怨恨都被磨平了。

當初剛剛被下獄時,他難以置信、無法接受,在冰冷的囚室中怨恨著國公府的冷酷無情,詛咒著那個奪走了他一切的“李三郎”,痛罵著命運的不公、蒼天的無眼。

每一個蘇醒的清晨,他多希望一切隻是昨夜的一場噩夢,醒來後他還是那個備受矚目的魏國公世子,身下是國公府的高床軟枕,下一刻就會有婢女上前服侍他洗漱。

但他入目所及,卻隻有監獄漆黑森冷的欄杆、陰暗潮濕的牆壁,還有隔壁呼嚕打得震天響的獄友。沒有高床軟枕,沒有婢女仆從,隻有一個邋遢狼狽渾身臭烘烘的自己——而這才是真實的現實。

一開始,他還有心力憤怒、怨恨、詛咒、痛罵,甚至抱著一絲微弱的期待。期待魏國公夫婦隻是想教訓教訓他,讓他吃夠了苦頭就帶他出去。期待著他們還有心軟的那一天,突然想起曾經撫育十多年的養子,哪怕隻是讓他在獄中過得好一些……但這些都沒有,統統都沒有。他像是無父無母的孤兒,被徹徹底底地遺忘了。

時日久了,曾經的怨恨與憤怒逐漸變得麻木,他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麼要做那麼多小動作,倘若能重來一回,他一定從一開始就按下心中不甘,與“李三郎”兄友弟恭。

徐明瑾安慰自己,隻有一年而已,用不了多久,他就能出去了。那時他可以上國公府誠懇認錯,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讓他們都知道他隻是一時糊塗。這麼多年的父子兄弟情誼,國公府花在他身上的心血,總不至於都被他們淡忘了。即便他們不再接納他,為名聲考慮也不該完全不管他。

靠著這些也許可能實現也許不切實際的念頭,靠著一次又一次給予自己的希望,他在昏暗的囚室中堅持了下來,一天一天數著日期,等待著重獲自由的那一天。

但徐明瑾並沒有等到那一天。

一年之期已滿,當初和他同時被抓進來同樣被判徒一年的犯人都被放出去了,徐明瑾卻隻是從一個牢房轉移到了另一個牢房,從原本擁擠的京兆尹牢獄轉移到了另一處連他自己也不清楚的囚室——連曾經被他百般嫌棄的隔壁獄友都沒有了。

新囚室的環境比原來乾淨整潔許多,沒有隨處出沒的蟑螂,沒有呼嚕震天響的獄友,沒有呼來喝去的獄卒……但這樣的單人間待遇並未讓他欣喜,反而讓他惶恐。

他試圖詢問發生了什麼,卻無人解答他的疑惑,仿佛是被人關押在一座孤島上。

待遇比從前好了許多,但徐明瑾的內心卻備受折磨。他覺得自己像是被圈養在豬圈裡養肥之後便要宰殺的豬仔,哪怕每日裡吃好喝好,他心中的恐懼卻與日俱增。

——這一切太反常了,反常得讓他害怕。

就在方才被人帶出來時,徐明瑾幾乎以為自己要被押出去奔赴刑場了。

但現在,事實卻與他的想象大相徑庭。

徐明瑾一臉震驚地看著眼前宣旨的內侍:“你剛才說什麼?我是先帝之子?!”不僅如此,還被如今的皇帝許了一塊封地?!

內侍完全能理解這位震驚的心情,卻沒有過多解釋的意思,隻是一板一眼地繼續道:“聖旨已下,請韓王即日就藩。”

徐明瑾怔怔接過聖旨,整個人都是懵的。

在他還恍恍惚惚的時候,皇帝的動作卻相當利落,上午剛出獄,下午就把人打包送走,連帶著一堆屬臣都已經挑好了。

徐明瑾,雖說該叫他韓王高某了,但徐明瑾這個熟悉的稱呼叫起來似乎方便一些——等徐明瑾終於從巨大的驚喜中清醒過來,他已經坐在了前往封地的馬車上。

新鮮出爐的韓王詢問左右,終於明白在他被關押的這三年間究竟發生了什麼。

三年前的冬至之日,大皇子陰謀造反被圈禁,惠明帝退位,三皇子登基。

新帝登基半年後,太上皇病逝。

太上皇病逝半年後,也就是新帝登基後的第一次冬至宴,新帝赦免諸多叛王之罪,這其中包括已經被貶為庶人圈禁起來的大皇子和被流放的二皇子,並揀選諸王之中優異者,就藩為王,輔佐天子治理天下。

第二次冬至宴,又有數位藩王就封,還有數位郡王雖未獲得封地,卻也在朝中獲得官職,擺脫了尷尬的地位。

此外,大量的宗室子弟受到陛下的考校、賞識,根據才華各自分配出去做實事。

誰知那位曾被先帝貶為庶人流放邊疆,又被新帝特赦甚至封為衛王的二皇子,竟然不知感恩,蓄謀不軌,於是被誅。

二皇子的所作所為並沒有連累其他宗室,讓他們不再受到皇帝的信任,相反,他們還獲得了新帝更多的倚重,被這位新帝分配到天下各地從文從武,成為他的羽翼。

簡而言之,自這位新帝登基,便廢除了宗室不得做官、不得掌權的規則,越來越多宗室子弟獲得機會,上至就藩為王,下至地方官吏,而不再白白享受朝廷供養。

如此三年多以後,除了年齡尚小在讀書的宗室子弟,幾乎沒有一個白吃白喝的存在了。哪怕是不配合的紈絝子弟,被他們的父輩狠狠教育過後,也不得不出來做事。

而新鮮出爐的韓王,大概是最後一個到了該乾活的年齡卻還被白養著的宗室。

——雖說他的情況特殊,一般情況下不會被承認,但新帝卻承認了他的皇室血脈。

這簡直叫徐明瑾欣喜若狂。

他不願意去想,既然新帝寬宏大量,為何自己會被白白多關了兩年,至今才被放出,也不想知道新帝封他為王有什麼複雜的原因。他隻知道,他是先帝的兒子,他擁有比當今的皇帝更加高貴的血脈!

果然,果然,他從來不是什麼卑賤之人!

什麼魏國公府!什麼魏國公世子!他可是皇子!他還沒怪徐家人白白耽誤了他!否則的話,那皇位他也不是不能一坐!

待在囚室裡的這些光陰,徐明瑾成日戰戰兢兢,如今一朝得知身世真相,被封為王,他所有的恐懼都變成了狂喜。要不是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急催著上了路,他定然要留在上京,好好看看徐家父子的表情。

想到這裡,徐明瑾很是懊惱。

但他不急,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隨時可以報複徐家,考慮到剛剛成為韓王就一心報私仇不太好,可能會影響新帝對自己的觀感。儘管內心深處覺得新帝隻是撿了自己的漏,徐明瑾還是決定暫時先把韓王的位置坐穩,以後再想辦法報仇……

而身邊的這些仆從和屬臣也是如此勸他的,才到封地就開始積極獻言獻策,幫助韓王治理地方,看上去一個賽一個賢明。

難道這都是新帝精挑細選的嗎?

徐明瑾大為震驚,內心隱隱有些警惕。

他覺得還是早日培養自己人為好,於是到達地方之後,努力收集本地的人才,爭取在這些人之外擁有屬於自己的小班子。

曆來君主身邊總有奸臣,總愛用奸臣,當然是因為奸臣說話好聽,善解人意。徐明瑾的隊伍之中就漸漸出現了這樣說話好聽的人才,而且還不止一個兩個……跟隨他而來的班底勸他親賢臣遠小人之時,徐明瑾總覺得這是皇帝的人想處置他的心腹。

他心中不悅,每每敷衍以對,轉頭又和那善解人意、說話好聽的心腹聊到了一起。

如此不知不覺,數月已過,又是一年冬至之日。韓王被召提前入京,參加宮宴。

意氣風發的徐明瑾重新回到上京後,心裡還惦記著如何報複徐家人。

他隻知道如今魏國公已經沒有實權,多半被皇帝厭棄,天下竟然還流傳著魏國公世子遇仙人的傳說,幾年前的《上京秘聞》上寫得信誓旦旦,居然還說太上皇也是因為天遣才早早病逝,實在是離譜!

聽到這些說法的徐明瑾一百個不信——這就好像《上京秘聞》上那些《假世子身世曝光後》的話本故事,衍生至今的可能性已有數十種,被人津津樂道,可身為當事人的他難道不知是真是假?那李三郎自知過去多年養在鄉下,竟然用這種手段抬高自己,偏偏還騙過了天下人,也是可笑。

一時間,徐明瑾隻覺眾人皆醉我獨醒。

而這一次回來,他不但要戳穿對方身上的光環,還要狠狠“報答”當年的牢獄之災。

冬至之日,對即將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的徐明瑾意氣風發地步入了上京的宮城。

但迎接他的,卻是一個個神情緊張、眉頭緊鎖,甚至唉聲歎氣的宗室子弟。

徐明瑾心裡咯噔一聲。

——難道這是皇帝設下的鴻門宴?

不等他問清楚,皇帝本人已經現身。

而這位陛下臉上,居然是如出一轍的緊張神情。緊張中又透著期待,仿佛一個即將參加科舉的舉子,要麵對史上最嚴格的考核,而這場考試又關乎他一生的前途。

接下來的冬至宴大大開了徐明瑾的眼界,所有人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求神拜仙。

而那仙人,就是李三郎編造的“棲雲君”。

徐明瑾很不想配合,卻不得不從眾。就在他不情不願俯身下拜之後,大片大片的陰影從天空降落,他眼前突然一片漆黑。

緊接著,一陣劇烈的疼痛仿佛自骨髓中蔓延開來,像是烈火一般灼燒著他的靈魂。

他在地上翻滾、慘叫,眼角餘光中見到有幾個和他一樣翻滾的宗室子弟,而更多的人隻是站在原地,汗出如漿,身上陣陣顫抖,每個人身上,都燃燒著不祥的黑火。眼前的一切好像都在火光之中燃燒。

——就連那位皇帝陛下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