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華,今天這麼早就下工了啊?”
城中村的狹窄樓道裡,聽到樓下大爺熱情的招呼聲,穿著一身印滿廣告的深色外套的男人隻是沉默地點了點頭,低低應了一聲。他下意識伸手壓了壓鴨舌帽的帽簷,手套上有深色的機油蹭在了帽簷一角。
然後是噔噔噔的腳步聲。
男人的身影消失在陰暗的樓道間,樓下的其他人習以為常地收回視線,剛剛打招呼的大爺搖搖頭,好笑地感歎一聲:“這小夥子,踏實肯乾,人也本分,就是平時話少了點,沉悶了點,性格內向了點,都是多少年的老鄰居了,還這麼靦腆!”
有人很懂地開口:“畢竟是上門女婿嘛。”
此言一出,其他人紛紛會意。
被他們在背後議論的“大華”,十年前孤身一人來到這座城市,據說父母雙亡無親無友在外闖蕩,三十多歲了還是個光棍,憑著一手精湛的修車手藝在老李家的修車行當了個雜工。時間長了,老李看他老實本分,工作認真,長得也算周正,平時領了工資也不去不三不四的地方鬼混,除了工作就是家兩點一線,像是過日子的人,就動了心思,招他做了自家的上門女婿。
如此一來就是近十年。
這麼多年過去了,老李早已病逝,家裡的修車行也交給了這個女婿,一些和老李不對付等著看笑話的人沒有等到“上門女婿終於成功繼承家產變臉養小三”的戲碼。事實證明老李的眼光很不錯,這個他親手挑選的女婿雖然沒有大富大貴的本領,卻能安安穩穩守著修車行,每天本本分分工作賺錢養家,身邊連一個一起喝酒的狐朋狗友都沒有,著實是遠近聞名的老實人。
或許唯一值得搖頭的,就是他太過孤僻沉悶了。除了工作之外的時間都悶在家裡,從來不喜歡與人結交,更不喜歡出門。以前也有人想找他一起做生意,都被這人拒絕,堅持隻靠修車行那點微薄的收入過日子,無論如何都不肯再做點彆的兼職。這讓這個老實男人每每麵對妻子的指責怒斥之時,都隻能陷入照盤全收的沉默之中。
而附近的鄰居每每聽到不隔音的老舊樓房中傳出女人的高聲怒斥,便知道是這個老實本分的男人又因為不爭氣被妻子訓了。
這一天,依舊沒有例外——
“女兒要上小學了,家裡開□□麼大,我的工資也不高,你天天守著修車行能掙幾個錢?”吃過飯後,女人不知說過多少遍的話又被拿了出來,她絮絮叨叨抱怨著,“——我也不指望你出去掙什麼大錢,但你哪怕換一份掙得多點的工作呢?或者要你去做個兼職你也不肯,成天窩在家裡。修車行一天就那麼點事,你每天關門那麼早,但凡拿剩下的時間去跑個滴滴呢?”
在妻子越來越大的聲音伴奏中,依舊沒有答應的男人沉默地收拾完碗筷,沉默地走到了臥室的陽台上,點燃了一支煙。
劣質香煙的氣味在陽台上彌漫,嫋嫋升起的煙霧模糊了男人的臉,夕陽照在他的半邊臉龐上,他隱藏在陰影中的另外半邊臉緊緊繃起,緊鎖的眉頭中透出陣陣掙紮。
妻子的話語他不能沒有觸動,家中的現狀他也一清二楚,今後女兒的學費、課外興趣班的費用、還有其他開支,都不是隻靠那家小小的修車行能夠支付得起的。
如果找一家工廠上班,或者像妻子說的那樣跑滴滴做兼職,或許經濟會改善許多。
但是……他真的可以嗎?
從十年前開始,他龜縮在這座偏僻小城的城中村,把那間老舊的修車行當做自己的安全屋,像蝸牛縮在殼裡一樣,隻要不向外探頭,就不擔心外界的風雨刮到自己。
一旦離開自己的安全屋,與外界有了更多的交集,暴露在更多人的視線之中,他心中深藏的那個秘密,真的不會暴露嗎?
恍惚之間,他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那個昏暗的倉庫裡,看到小女孩蒼白青紫的臉孔,那具因為失去氣息而逐漸失溫的軀體在他掌心停止了掙紮,哪怕下一秒就被他驚慌失措甩在了地上,那份溫度和觸感卻好像化作無形的粘液,永永遠遠粘在了他的手掌上。即便十年過去,也不能甩脫。
——那是印在他靈魂中如影隨形的罪。
這些年來,他曾經無數後悔過年輕時的衝動,為了錢不惜加入那個團夥,卻又在第一次衝動失手,犯下足以被槍決的罪行。
哪怕他連夜逃離那座城市,仗著其他人不敢告發自己甚至要幫自己收拾首尾而逃過一劫,將一切罪行掩埋在記憶之中,這十年來也過得頗為煎熬,一直過著安分守己、不出遠門、連紅燈都不敢闖的日子。
拋棄了過往的姓名,拋棄了所有的親朋,忍受著彆人的白眼和妻子的鄙夷,就是為了甩脫掉那如影隨形的罪帶來的懲罰。
現在,他要打破十年以來為自己規劃好的生活,冒著風險踏出自己的安全屋嗎?
指尖的香煙緩緩燃儘,因為過於出神而被灼燒到的手指傳來痛意,男人這才回過神來,原本的糾結和掙紮化作決然與堅定。
——不行!絕不可以!
——隻要再等十年,十年後就安全了!
——沒有人知道我做了什麼,警察也不知道,隻要藏夠二十年,就不用再擔心了!
強行壓下對妻子女兒的愧疚,男人終究還是向心中盤踞多年的恐懼投降。
……他不能冒險。
現在的憋屈隻是一時的,隻要再等十年——再等十年,這個國家的律法就無法製裁他了!那時的他,將收獲徹底的自由!
心中不斷重複著這句話,男人將心裡所有的憋屈和浮躁都按捺下去,恢複平靜。
將最後一截煙頭扔進垃圾桶,他垮下肩膀,腰背微彎,頭顱自然垂下,眼中所有的神采都歸為沉寂,臉上的表情也恢複了往日的沉默木訥,與以往每天一模一樣。
沒有任何人能看出,這個男人的手中早已沾染鮮血,扼殺了一條幼小稚嫩的生命。
但就在他轉過身,準備離開陽台的瞬間。刺耳的警笛聲突然在樓下響起,聽到聲音的男人就像被針紮了一樣跳起來,二話不說就要逃跑躲起來,甚至完全沒有心思思考警察的出現究竟是不是為他而來。
“站住,你已經被捕了。”
但下一刻,一道冰冷的聲音回蕩在室內,伴隨而來的是一股讓他幾乎動彈不得的氣息。
年輕、清亮,又正氣凜然的聲音從突然出現的長發青年口中傳出,蘇贏自我感覺良好地說出電視劇裡常見的台詞,覺得此刻的自己不是一般的帥氣和從容。
“這位,嗯,姓名是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涉嫌拐賣兒童、故意殺人,不要再負隅頑抗了,束手就擒是你唯一的命運!”
他一臉嚴肅地用食指和拇指比了個開槍的動作,“槍口”對準眼前的犯人。幾乎要讓看見的人懷疑這並不是捉拿殺人犯的現場,而是一場超級無厘頭的實戰演習。
衝上來的警員們都不由得愣住,失神地看著這滑稽的一幕,難以理解發生了什麼。
——這可是一位潛逃十年的殺人犯啊!又不是什麼幼稚園超真實扮家家酒的對象!
蘇贏的身份他們並不知曉,隻知道對方今天突然空降警局,與此同時,他們收到了上頭的命令,在對方的帶領下前來捉拿嫌疑人。
原本他們還以為這位是什麼特殊秘密部隊的警官,但現在嘛……什麼準備都不做,二話不說赤手空拳來逮捕殺人犯,這該不會是哪家被塞進來鍍金的二代子弟吧?
你以為就憑你這離譜的“手·槍”,就能讓凶殘的殺人犯乖乖屈服嗎?怎麼可能!
由於對方衝得太快,與犯罪嫌疑人之間的距離太近,又是一副手無縛雞之力的二代子弟模樣,以至於警員們已經開始擔心他會變成犯罪嫌疑人的人質,思考著要怎麼在不誤傷他的情況下拿下犯罪嫌疑人。
但就在這時,他們再次愣住了。
因為那個潛逃十年的殺人犯,居然真的在這麼幼稚荒唐的威脅之下一動不動,神情蒼白無比,他看向長發青年的眼神,就好像真的被真槍實彈瞄準,瞪圓的眼睛裡透露出無比的驚恐:“你對我做了什麼?”
還能做了什麼?不就是用“手·槍”威脅你嗎?你怎麼還配合著演起來了?警員們納悶又無語,不知道這是演的哪出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