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七回(1 / 2)

及至年下,一日日,宮裡逐漸忙碌起來。

皇後那邊日日有客,事務也忙,遂免去眾人晨昏定省,隻三日一回去一趟點卯就是。

娜仁樂得清閒,正逢她原先種在慈寧宮花園暖房裡金桔結了果,巴巴摘下來,蒸製後浸了蜜剃了籽,烘乾了壓成小花模樣,撒上糖霜,小朵小朵收在白瓷罐子裡,好不精致。

她也就動個嘴皮子功夫,自己下兩手就嫌煩撇開不做,星璿領著兩個小宮女忙活著,待成了,一邊遞與娜仁,一邊嗔道:“您可是倒好了,不過張張嘴,提出主意,做兩手撇開,還是奴才們忙活。”

“依我做出來,你們不也吃得到不是?”娜仁笑嗬嗬地扯著她袖子,一揚臉命道:“拿幾個小罐來,與皇上一罐,前梁九功回老祖宗他喝藥費勁,這個正巧哄一哄;再與老祖宗、太後、太妃們每個半罐,都不許多吃,真任她們吃多了,太醫要惱我;昭妃、佛拉娜、清梨都要預備……”

瓊枝在旁嗔道:“往年不過兩宮送,今年卻多了許多了,真真兒主兒交遊廣闊,我們可都要繁瑣。”因又道:“旁人都有了,不與坤寧宮卻是不好,也送坤寧宮一份吧。”

娜仁任她預備,隻叮囑一句:“隆禧那頭莫要忘了他。”

她在宮裡端了這麼多年水,還沒翻車,可實在是多虧了瓊枝。

年前宮裡各處都忙著,倒白白多了娜仁與昭妃兩個閒人,日日湊在一起,詩詞茶話,隻論風雅,不談時局朝政,不說曾子孔子,偶爾聽昭妃念兩篇經,講講其中韻味,倒是有趣。

其實真算起,她也算是博覽群書,可惜她在知識上人生巔峰已經停留在上輩子十□□時候,後來逐漸衰敗,能記住就是讀時候覺著有趣,後來到了清朝,讀多是各類閒書,那些個曾子孔子曰,就都被放到腦後去了。

如今被昭妃安利了兩句道經書韻,聽著倒很有意思。

這日晨起,不需向皇後請安,慈寧宮也忙,又因連日大雪,她不大樂意往寧壽宮去,隻在炕上窩著。

瓊枝見她握了一卷書在手裡,稱奇道:“怎麼還看起書來了?不是您性格啊。”

“我總不能一直不學無術下去。”娜仁隨口道:“翻著有趣罷了,爐子上烤茶葉記著盯著,熱一熱去了濕氣就取出來吧,仍用小箬葉包好一包,收入罐子裡。”

豆蔻聽著連忙答應著。豈蕙捏著塊料子在娜仁身上比身量,娜仁道:“又做新衣裳?儘夠穿了。”

“這塊大紅撒花綢子是老祖宗賜,預備與您做一身比甲。”豈蕙道:“除夕總是要穿新衣裳,這大紅旁人想穿還穿不了呢,您倒是嫌棄起來了。”

娜仁一挑眉,看看她:“有誰與你說閒話了?”

她眼睛微亮,滿臉寫著:說出來,大家樂嗬樂嗬。

豈蕙在她身邊多年,豈不知道她性子,此時苦笑一下,道:“您又來了。不過是聽了人幾耳朵酸話,您還當成什麼有趣聽不成?不過老祖宗賜這料子,送來時蒙著緞子掉了,正巧旁邊啟祥宮張小主瞧見,說了兩句酸話。什麼咱們沒福氣穿上,人家屋裡滿箱滿櫃,還有彆人來送呢。話是與清梨小主說,被清梨小主頂了回去,當場臉又青又紅,掛不住了,氣衝衝地,也沒敢轉身走了。”

娜仁聽了沒趣兒,撇撇嘴,“典型仇富心態。”

其實有這麼個鄰居還是挺鬨心,不過娜仁轉念一想,有人羨慕嫉妒她還不好?正好滿足了她小小表現欲。

慧妃拄著下巴認真想道。

十八這日,東西六宮凡有宮妃居住宮殿都得了宮中畫師所繪之宮訓圖,娜仁瞥了兩眼畫上繪徐妃直諫,莫名想到上輩子各種亂七八糟電視劇裡對這位徐妃角色描寫,看那幅圖也怎麼都覺著怪異,當下咂咂嘴,感慨電視劇害人不淺。

瓊枝指揮人掛上,又對娜仁道:“明兒十九,太皇太後親領後妃製作供奉祖宗糕點,一早過去,約莫要折騰一日了。”

娜仁隻見過當年先帝還在時,還是皇太後太皇太後帶著先帝後妃們折騰,如今昔人已尊於寧壽宮安養晚年,倒是折騰起了新一輩嬪妃。

娜仁歎了口氣,在炕上把自己癱成一塊小餅乾。

當日因有這一樁事,娜仁被催著早早洗漱睡了,次日卯初刻,便被瓊枝喚起。

星璿將早熬出花生奶酪端上來,又有兩碟小點心,笑道:“您先墊墊肚子,等事情了了,老祖宗八成是要留膳。”

娜仁不大有精神地閉著眼睛調息,集中精神。瓊枝脫了鞋上炕,在她身後跪坐下,手邊一個大盒子裡是各色花水、笢子、短簪等等,瓊枝輕手輕腳地擺弄著娜仁頭發,最後一縷縷細辮在腦後盤起,點綴上兩朵臘梅,嫩黃顏色嬌俏又生機勃勃,襯著笑眼彎彎,一身鮮活氣。

橙紅遍繡事事如意棉緊身上用珍珠盤扣,豈蕙微微低著頭,將盤扣一枚枚扣上,笑道:“這包銀扣子好看,鏤空蓮花紋倒給這衣裳添了點仙氣。”

“內務府人做事精心。”娜仁隨口道,又忽地問:“前兒瓊枝你帶回來那個麥穗,怎麼樣了?”

竹笑正捧著東西進來,聞言即刻回道:“倒是踏實肯乾性子,也沉靜穩重,跟了我可惜了。”

娜仁看她一眼,笑了,“跟著你怎麼可惜了?我可是最看好你。”

“那是奴才遇到正主了。”竹笑搖搖頭,將手裡捧著盒子遞給瓊枝,繼續道:“旁主兒,可未必在這些事情上經心。……這桂花頭油是昨兒個晚上馬佳小主遣人送來,說是皇後娘娘新賞地方貢上。不過昨兒送來時候天已經很晚了,奴才便沒回進來。”

豆蔻疑道:“咱們主兒素來不用桂花頭油養護頭發,怎麼馬佳小主卻送了這個過來?”

娜仁也微微擰眉,忽然問:“你說,送來人說是皇後賞?”

“不錯,好似還是哪一處貢上來呢。”竹笑道。

娜仁忽地想到了什麼,抹了把臉,道:“她可能是在告訴我,今天要出事兒,讓我彆過去。皇後要搞事情。”

瓊枝一頭霧水,盯著那桂花頭油反反複複地看:“這能說明什麼?”

“她明知道我不愛用桂花頭油,不可能送我這玩意,真是送東西,也不會讓宮女著重表明一句是皇後娘娘新賞地方貢上。”娜仁拿起匣子裡那個精致白瓷繪彩桂花紋小瓶,握在手上卻覺得輕飄飄重量不對,當即微微擰眉,打開一看,裡頭哪裡是什麼桂花油,分明是個一卷小紙條。

瓊枝就在旁邊,見她從瓶裡倒出一卷小紙條,忙擺擺手,示意竹笑讓外殿其餘人等退下,又親自掌了燈來,娜仁展開那紙條一看,字跡潦草一行小字:恐生變故後從帝意莫至

倒是佛拉娜筆跡。

娜仁反複看了,眉頭越皺越緊,瓊枝湊上去瞟了兩眼,問:“可要著人去慈寧宮說一聲?既然是皇上意思,您避開也好。”

福寬也道:“正是這個理。若真是皇後按皇上吩咐要做什麼,您還是避開才好。況馬佳小主既然特意讓您避開,定然是怕您牽扯在裡麵。”

“會是什麼亂子變故,佛拉娜要特意來信讓我避開?”娜仁微微挑眉,看著她們,滿是疑惑。

烏嬤嬤在旁聽了一會兒,道:“您先彆想是什麼亂子變故,此時您既然信馬佳小主,今日不去才是正理。隻怕是什麼讓您撞上了,不好事兒。”

主仆幾個正商量著,外頭忽有人道:“奴才唐百,給慧妃娘娘磕頭了。”

是如今永壽宮太監堆裡二把手,從前在清寧宮當差,就像冬葵在後宮中毫不避諱是太皇太後人一般,唐百也從沒避諱過他是康熙人。

娜仁一擰眉,“你怎麼過來了?”又命人傳他進來。

唐百低眉順眼地垂著手微微弓著腰步入殿內,在與寢間間隔落地罩外向娜仁行了禮,道:“皇上一早吩咐傳來,道今日天氣不好,恐您往奉先殿去受了涼,染了風寒,您就不要過去了。”

娜仁一抖袖子,將紙條扔給瓊枝,問唐百:“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唐百恭謹答道:“奴才也不大知道,不過這確確實實是皇上吩咐。”

“他到底要做什麼?還要讓我避諱著。”娜仁在內殿來回踱步,烏嬤嬤急道:“既然這樣,索性就不去了,倘若去了,萬一出了什麼事兒可怎麼是好呢?”

“我就是怕出了什麼事兒。”娜仁跺跺腳,道:“若是平常事兒,不至於不讓我過去,若是不讓我過去,定然是有什麼大事兒,可老祖宗、佛拉娜、清梨她們也都要去,單單不讓我去,又是什麼道理?”

到底胳膊擰不過大腿,娜仁也知道好奇心害死人,心裡猜了一圈也沒想明白是什麼事兒,就不去想了,命人往慈寧宮、坤寧宮兩處告了假,安心坐下,慢騰騰地享用早餐。

星璿趁著這空檔已經麻利地預備了吃食,手擀出麵條勁道十足,薄薄魚片滾水中燙熟,雪白雪白地鋪在麵上,花兒一樣形狀,淋上滾滾辣油,用醬油、蝦油、柿子醋等幾樣調味料備在碗底調味,再放入新煮去殼鮮蝦、成條熏野雞脯子肉,撒上燙熟芽菜與在冬日裡分外金貴兩棵小青菜,滿滿當當一大碗,香氣誘人。

娜仁看著端上來比她臉還要大麵碗,忍不住一笑,揮手沒讓瓊枝上前侍膳,自己拾起筷子拌開麵條,一邊笑道:“難得你這手藝,放樣數雖多,味道卻不雜。”

星璿又端上拌玉蘭片並小豆腐兩樣素碟,另有新蒸熏肉腸、煎出小蝦餅,笑道:“醬油是調味,蝦油滋味極鮮,怕膩口有用柿子醋調味,另有些個香料,放得不多,調味卻很好,這蝦魚本不衝撞,野雞脯子肉不克這兩樣味道,自然不會亂了滋味。這玉蘭片還是進上,吃著倒是脆口,比前次自製好些,到底南地水土,那出筍才好。”

豆蔻用山楂陳皮烏梅濃濃點了一碗熱茶來,擺在炕桌上奉與娜仁,烏嬤嬤看著娜仁一口一口奮力用早膳,眉開眼笑地道:“就是這樣才是有福之人吃相。”

娜仁早就習慣了烏嬤嬤對‘有福之人’執著,悶頭吃飯沒吭聲。半晌麵碗見了底兒,她也飽了,坐在那摸摸肚子,用膳過後倦意湧上來,她呷兩口熱茶,就著炕往靠背上一歪,半晌沒說話,滿臉呆愣了麻木。

烏嬤嬤心滿意足地幫了收碗筷星璿兩手,看著那見底麵碗,道:“不錯不錯,還是張身子年紀呢,休學那些個婦人,小鳥一樣胃口,能當什麼?”

又對娜仁道:“少少歪一會就是了,用過膳就歇盹也不好,等會兒有了氣力,出去走走才是正理,就後頭花房裡,也有幾樣花兒開著,何不去看看?”

瓊枝見她樣子,心覺好笑,“普天下,隻有做活累了,您這樣吃累了,倒是少見。”雖口中如此說,她仍是起身取了條輕絨薄毯過來替娜仁蓋在腿上,輕聲道:“歇歇吧,稍稍往這頭些,倚在那怪冷,脖子也露了,仔細受了風,也可彆著了涼。”

說是方才,娜仁一決定不去了,便把身上棉緊身與氅衣脫下,隻留了一件打底襯衣,雖也是出了輕絨,到底不是十分暖和,她是茶足飯飽,瓊枝卻怕她冷了,又怕倚著窗坐受了風。

當真是陪伴一日,便處處牽掛。

且不等娜仁這邊歇一會滿血複活起來又折騰什麼,隻說坤寧宮中,皇後正對鏡梳妝,聽了宮女回話,微微一怔,又迅速回過神來,和顏悅色地道:“既然你家小主身上不好,就讓她好生歇歇吧,今兒不去也無妨,老祖宗定然不會怪罪。”又道:“我這有新得一斤阿膠並些個銀耳,你帶回去,與你小主養身吧。”

宮女千恩萬謝地叩首,皇後待她出去,抬眼看了看鏡中自己。

葵花鏡中容顏尚且稚嫩,不如李氏出挑,不似慧妃靈動,不比佛拉娜柔情外現,甚至不如昭妃那冷冰冰中自有灑脫容貌。

忽有一雙溫暖乾燥手搭在她頸後,原來蘭嬤嬤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走到她身後,輕輕捏了捏她頸子根,“昨兒夜裡翻賬冊又晚了,低頭那樣久,睡前九兒也沒給您揉一揉,這會子又酸痛起來了吧?您年紀尚幼,身子骨還沒長成,凡是都不是這樣忙道理,隻怕熬壞了身子,以後都沒好處。”

皇後回過神,抿嘴一笑,“嬤嬤疼我,我知道。”

蘭嬤嬤也是一笑,九兒在旁給皇後梳妝,挑揀著首飾盒中首飾,蘭嬤嬤叮囑道:“今日場麵,實在不必打扮太過奢華。隻用那青玉扁方綰了頭發,另簪兩朵通草絨花便是。”

九兒忙滿口應著,取出扁方來替皇後挽發。

蘭嬤嬤在旁瞧著,見左右沒什麼差錯,才輕輕點頭。

寂靜半晌,忽聽她道:“其實娘娘本不必如此掛記慧妃今日到場與否,左右她與您雖不如馬佳小主好交情,卻也不會與您交惡,對您也十分尊敬。您實在不必再想要擇法於她麵前立威望,慧妃與昭妃素來交好,今兒她不過去,反而是好,若是去了,隻怕橫生波折。”

“我隻是想讓她知道……”皇後話到一半忽然頓住,然後苦笑一聲,看了看鏡中自己,尚且稚嫩眉眼勉強壓住了華服麗飾,水粉胭脂塗畫出威嚴端莊,此時洗儘鉛華,強作雍容儘散,餘下端莊也不多了。

她微怔半晌,長歎一聲:“是我一直想不開,當日,老祖宗與太後、皇上看好皇後人選都是她,若不是前朝時局,恐皇位不穩,這後位如何也輪不到我來坐。這宮裡兩代皇後都是博爾濟吉特氏女人,這一代……我隻怕有一日,皇上用不著咱們家了,我這個後位,也做到頭了。從前讀漢史,看那陳阿嬌,最後不也被廢黜長門,幽居冷宮。”

蘭嬤嬤半晌無言,擰著眉默默一會,方道:“您怎能這樣想呢?陳後被廢,蓋因不賢無德,行巫蠱之事,又膝下無兒,嬌蠻善妒。老奴相信,您會是大清最好皇後,皇上唯一妻子。”

皇後低頭默默半日,良久方歎道:“但願吧。大清最好皇後,要不嫉不妒,喜皇上所喜,怒皇上所怒。蘇州織造進獻與本宮那一箱錦緞,揀好顏色賜與永壽宮、鐘粹宮,皇上不是說李氏穿水紅色好看嗎?那一匹水紅百蝶穿花料子與她,淡青色如意雲紋那一匹留出來,日後……與昭妃吧。說到底,她也不過是個可憐人。”

“昭妃娘娘看得開。”蘭嬤嬤替她戴上一隻耳墜,低低道:“您看昭妃娘娘多灑脫,皇上冷置也並不著急,每日誦經品茶讀書作畫,偶爾還要溫酒賞花,練習騎射。您若是有如昭妃般好心態,日子就好過了。”

“可惜,為了皇上,為了大局,我還是要難為她。”皇後緩緩插入一支卐字不到頭金釵與扁方相依偎,她道:“縱然不好盛裝華服,也不能失了皇後氣度。”

蘭嬤嬤低眉淺笑地,沒說話,隻是目光溫暖地看著皇後,心中默默道:老奴格格啊,您總有一日,無需這些華麗飾品,便可雍容華貴,典雅過四方佳麗,端莊過六宮姝色。

永壽宮裡,娜仁意外小發了一筆,也沒多驚喜,讓瓊枝收了,與那小宮女幾百錢,溫聲笑道:“天兒這樣冷,讓你出去也難為你了,下去烤烤火歇一會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