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是與她目光相觸的那一刻,娜仁心裡咯噔一下——本來孕前期養得不錯,清梨整個人紅光滿麵的,下巴都圓了,烏嬤嬤幾次三番與娜仁念叨清梨那樣就很好。
然而不過時隔一二日,今日再見,清梨卻麵色蒼白如紙,麵上雖有些軟肉,卻也消瘦不少。
“……你這是怎麼了?”娜仁開口才知嗓音嘶啞,皇後擰著眉,快步過去,三指搭上清梨的脈門,卻被清梨的手按住了腕子。
清梨一笑,還有些虛弱,眼睛卻亮得很,“不必擔心了,我無妨。”
“你、小產了?”皇後冷聲問。
娜仁猛地上前,“此話怎講?”
“好了好了,你們急什麼。”清梨打斷二人,笑道:“我不隻是小產了,隻怕日後,也難見麵了。多年的夫妻情分,能保住我這一命,旁的……不求了!”
她長聲歎著,神情分明是灑脫的模樣,卻叫人心中澀澀地生疼。
而後即便娜仁與昭妃再怎麼問,她也沒多透露一個字了,隻道:“你們兩個進來看我,我心中的甚是歡喜。隻是如今局勢未明,隻怕耽誤了你們,回去吧。”
娜仁抿著唇,握了握她的手,入手冰冰涼的,便轉頭看向尋春:“你主子的手這樣涼,怎麼沒灌個湯婆子來?”
尋春苦笑道:“手爐都翻出來了,主兒不愛用。”
娜仁聽著,心裡一鬆——好歹還沒艱難到處處緊張的地步。
皇後多少也是如此想法,二人出去後,並肩走在甬道上,皇後道:“這裡頭的事隻怕不簡單,我叫人打聽打聽。”
“……算了。”娜仁道:“彆連累了你的人,我去老祖宗那磨一磨,總能知道些什麼。看清梨那樣子,也不知還有沒有轉圜的餘地。”
皇後抿抿唇,點點頭,全做應了。
不過任是如何,太皇太後也沒告訴娜仁什麼。她明顯是知道其中的關竅的,卻一概閉口不言,隻實在被娜仁磨得沒法了,才道:“皇帝是個心軟的,你那姐妹不會有生命之危,卻也僅僅與此了。……石氏,好手段,算計儘了人心關竅啊。便是她當日那幾萬的銀子砸下去,也算是給李氏留了條生路。”
娜仁聽著愈發心驚,聯想到太福晉叮囑她要在清梨有孕後給她,也不知是催命符,還是保命的手段。
在太皇太後這沒問出什麼,娜仁也沒氣餒,隻是這幾日其勒莫格值守忙碌,等得了空檔,她再問問也罷。
天氣轉涼,清梨的事急在一時也無用,這日娜仁在庭院裡的搖椅上躺著,看著瓊枝囑人收起夏裳,開箱子選料子,又是好一番折騰。
“唉——那匣子裡頭是什麼?”娜仁揚揚下巴,對著置放在成卷的綾羅之中的匣子表示了好奇。
瓊枝瞥了一眼,也是一愣神,然後回過神來,好笑地道:“這東西您也忘了?”她順手把那匣子撈出來,打開摩挲著裡頭的料子,“可不是當年您英勇神武扯下的刺客衣料?”
娜仁來了興致,示意她捧來細看。
今日陽光正好,秋日暖陽打在身上,叫人暖洋洋的。
然而娜仁隻看了一眼,便覺一股子涼氣從足底蔓延到額頭,遍體生寒。
見她神情凝滯,瓊枝疑問:“怎麼了?”
“這、這料子……”好熟悉。
娜仁按住自己狂跳的心口,此時一切的一切都說得通了。
太福晉與清梨的奇怪,康熙對清梨的態度,清梨的決絕悲壯。
這料子在日頭隱有蓮花暗紋浮動,在殿內卻看不出什麼來,正如太福晉交給她的那個荷包。
那日日頭底下,娜仁瞄了一眼,素淨的料子上蓮花紋隱現,又都是久經歲月磨礪,原本淨白的顏色上染上幾分黃,叫她手輕顫,牙齒仿佛都在打架。
瓊枝連聲喚她:“娘娘?娘娘?”
“天地會……”娜仁喃喃來回念著這幾個字,好一會,猛地抹了把臉,渾身泄了力氣,倒在搖椅上,苦笑道:“天命弄人啊……這東西,燒了吧。”
瓊枝默然半晌,低聲應了。
摸到其中的關竅,娜仁卻感到十分的迷茫。
從前什麼都不知道,尚可謀劃著打算打算。
如今大概知道了些,隻覺得眼前黑蒙蒙地一片,既為清梨揪心,又感到無力。
這樣的事情,要如何處置,隻能看康熙心中對清梨有多少情誼了。
太福晉生前交代她等清梨有孕再把荷包給清梨,多少是盼著能仗著這孩子保清梨一命,所以當日那幾萬兩銀子給清梨結善緣。太皇太後的話,她那日聽著不明不白的,今兒卻全明白了。
而把荷包給清梨,是叫她自己抉擇。
是由她親自抖出來,保住一條命,餘生慘淡卻能平安;還是懷揣著僥幸,等著哪日被人翻出來,或能勉強瞞過一生,但心中煎熬。
太福晉生前隻念叨過一次‘清梨像我’,彼時複雜的神情叫娜仁終身難忘,而今,她終於能品味出其中的滋味。
那樣的煎熬,太福晉懷揣著過了幾十年,如今,輪到清梨了,就要看她如何選。
當下的形式,清梨顯然是選了太福晉給她留下的第一條路。
那麼,太福晉生前那幾萬兩銀子,就可以有了用武之地了。
想得越明白,娜仁心跳得越快,靠著搖椅的椅背,半晌沒回過神來。
未幾日,沒等娜仁想出個主意來,王佳氏暴病而亡了。
這位新封的敬嬪娘娘沒過幾天好日子,甚至沒享受過幾日敬嬪的尊榮,一卷草席出了宮,康熙以起‘暴病不吉,恐傳旁人’,連屍首都沒留下,一把火了灰,灑在京郊亂葬崗上了。
而史書中,卻連半點筆墨都沒留下。
王佳氏暴亡得急,外人半點沒聽見風聲,又緊鑼密鼓地出了宮,連喪事都沒辦一辦。
此時,便是個傻子,也知道這裡頭有蹊蹺了。
佛拉娜最是個敏感細膩不過的性子,心裡著急,這日問娜仁:“你實話與我說,清梨幽禁與王佳氏的死,這裡頭到底有什麼關係?清梨她……她究竟有妨無妨?我問皇上,皇上卻半個字不願與我透露,我也不敢再提了。”
“這裡頭,也不能說沒有關係。”娜仁神情複雜,“隻能說,比起王佳氏,清梨是好命了。”
有些事情,說多了,叫佛拉娜知道反而不好。
清梨的結果來得說早也早,說晚也晚。
是過了一個月左右,啟祥宮忽地傳出了安嬪小產的消息,乾清宮的一個小太監來叫娜仁,說是康熙的吩咐,允娜仁去看看清梨。
到了啟祥宮門前,卻與匆匆趕來的皇後碰上,二人對視一眼,均是麵色凝重。
一宮的宮人均是屏聲息氣以待,娜仁卻見尋春與石嬤嬤在階下站著,庭前幾口大箱子,梁九功低眉順眼地侯在廊下,見二人來了,便道:“且稍等等吧。”
又過一時,康熙自正殿緩步走出,麵色凝重,眼角帶著淚痕,倒是難得。
“阿姐……與她告彆吧。”康熙聲音啞然,低聲道:“此後宮中,再沒有安嬪李氏這個人了。”
娜仁打看到那些箱子,就猛地放下心,聽了康熙的話,忙抬步入內。
卻見清梨一身素衣站在暖閣落地罩垂著的紗帳下,水紅的顏色不如往日鮮豔,仿佛蒙上了一層塵埃,清梨眼圈微紅,眉眼彎彎地一笑時,卻仿佛與當年並無什麼差彆。
“你們猜到了吧?”清梨笑著,輕歎了口氣,臉上是仿佛解脫一般的輕鬆,“我要出宮啦!餘生幽禁南苑,世上再沒有李清梨這個人了。不過有尋春與石嬤嬤陪伴我,想來不會十分孤單。隻是獨獨留著你們兩個在宮裡,好對不起你麼。”
說著,她眼中再度浮現水光,娜仁快步上前握住她的手,竟是鬆了一大口氣的模樣,“南苑好,南苑離得近,日後我可以去看你。”
“是吧,我也是這樣想的。”清梨笑眼盈盈地,卻隻叫看客心裡發酸。
清梨隻收拾了部分細軟,餘下多半東西告訴娜仁要留給皎皎,這是她大半生的梯己,娜仁不好意思替皎皎收下,清梨隻好道:“我說給皎皎就是給皎皎了,我這出宮也不好一次帶出許多去。沒準日後日子難過,我還要靠你們的接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