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回(2 / 2)

“是。”娜仁一聲應得乾脆利落。

太皇太後微微擰眉,再問:“皇帝也早知道了?”

“是。”娜仁沒有分毫遲疑。

太皇太後似是怒極,又強壓抑著,緊緊攥著手中的念珠,蹙眉問:“那你們就全然沒有勸阻之意?皎皎是大清的公主啊!她受天下萬民之養而長,怎麼如此恣意妄為,不顧規矩禮法、忘卻祖宗傳統,隻看自己小情,行為出格——”

“我隻求皎皎一生,事事如意,行願皆悉滿足。”娜仁提起氅衣下擺跪下,分明低著頭,卻仿佛比世間任何人腰背都要直、身姿都要挺拔:“她能如意,我便也如意了。”

“可她的身份分明是這世間最容不得有自專之心的!”太皇太後一拍桌子,“她是愛新覺羅家的公主,是愛新覺羅氏與博爾濟吉特氏的孩子,她本應當成為兩家聯絡的紐帶,嫁去科爾沁有什麼不好?撫蒙公主的身份足夠保她一生尊貴無雙!”

“尊貴無雙本是皇帝給的,不是撫蒙得的!”娜仁仰起頭,固執地望著太皇太後,“滿蒙聯姻是舊俗不錯,但撫蒙不是每一個公主必須的職責,她們是公主之前,先是皇帝孩子,投奔了父母來的,自有選擇人生的權利!”娜仁字字有力,落地鏗鏘:“愛新覺羅家每年有那麼多的宗女嫁去科爾沁,科爾沁又有那麼多的女子嫁到愛新覺羅家,究竟又有幾個幸福的?我已經注定一生困居宮廷,隻求皎皎能夠歡喜。”

太皇太後本應勃然大怒,娜仁最後的一句話卻仿佛一桶冷水,澆滅了她所有的怒火。

她連嘴唇都在輕輕顫抖,抬起手,想要指著娜仁,卻又不忍,好一會,方才紅著眼眶問:“你還是恨我嗎?”

“我從沒恨過您,也從沒後悔過。”娜仁目光堅定,“但我希望皎皎能夠選擇她所喜歡的,走她自己的路,我所有未曾完成的遺憾,都將在她身上得到圓滿。”

她太知道如何去戳太皇太後的心窩子了。

這本不該是娜仁說的話,她享受了太多來自於太皇太後的保護與偏愛。

她不忍那樣傷害太皇太後。

但太皇太後又是太固執的一個人,如果不下狠藥,太皇太後絕不會退讓。

即便她再疼愛皎皎,在她心中,最重要的也是科爾沁與博爾濟吉特氏的榮光。

帝王偏愛的公主,嫁到科爾沁,既能為公主增添榮光,也給科爾沁又帶來了一塊全新的免死金牌,看起來是雙贏的局麵。

但誰又在意過,公主的感受呢?

娜仁眼圈微微有些紅,太皇太後盯著她看了半晌,眼圈也紅了,聲音微微有些沙啞:“你是在逼我啊!”

“皇上對科爾沁早有忌憚之心,皎皎嫁回去,科爾沁如虎添翼,尊榮更重,永壽宮也與科爾沁綁得愈緊,屆時,就真是雙贏的局麵了嗎?”娜仁收回感情牌,盯著太皇太後懇切地道:“有二哥在前朝,我在後宮,科爾沁又有多位王爵國公,至少幾十年內尊榮無憂,但這些的前提,是我與二哥很大程度上與科爾沁分割開來。如果真的全部緊密地綁在一起,蒙古鐵騎、前朝文官、後宮尊位,那二哥不會有今天,我也不會有。”

娜仁緩緩道:“皇上是皇上,更是帝王。帝王猜忌之心生而有之,便是先帝——他是您的親生骨肉,與您風雨飄搖一路走來,不也在忌憚科爾沁嗎?何況當今,當今的親生額娘,可不是出身博爾濟吉特氏的。”

太皇太後擰眉嗬斥:“滿口胡言!”

但娜仁固執地仰頭望著她,她終究不得不承認,娜仁說的是實話。

隻是這些年來,她執拗地不肯相信罷了。

不肯接受這個事實,不肯接受——這天下,終究是愛新覺羅氏獨尊,而不是兩家共坐。

娜仁極鄭重地行了大禮,重申一遍:“我隻願,皎皎事事如意,行願皆悉滿足。她做一世無憂歡喜的富貴公主,自在逍遙,也算成全了我的遺憾。”

太皇太後目光複雜地望著她,久久未語。

打破寂靜的是康熙,他推門而入,昂首闊步,乾脆地一提袍角打了個千兒,然後直接道:“阿姐所言,亦是孫兒所願。孫兒隻求皎皎一生順遂,不必困於貧窮傷痛,免受情傷,歡喜無憂。能得一心,孫兒便保他們能夠白首。”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太皇太後看著他們兩個,手中念珠攥得很緊,叫她指尖生疼,卻半點沒有放鬆,“皇家公主,受天下萬民供養,承皇室福澤而長,怎可如此任性妄為?”

“因為是孫兒的女兒,才是皇家的公主。”康熙目光深沉,又透著些許柔和,“皇子們已經注定受諸多禁錮,要一生不得自在。孫兒隻願,女兒們能夠得到自己所求,選擇自己想走的路。是要撫蒙的尊榮還是要留在京中,本該由她們自己來選。那是她們自己的路,自己的人生。”

太皇太後鼻頭發酸,喉嚨發緊,“可她們是皇室的公主!”

“姑姑們撫蒙,便真的歡喜了嗎?”康熙仰頭看向太皇太後,一擊致命:“端憲姑姑與雍穆姑姑早逝,當年您膝下三女,如今隻有阿圖姑姑仍在人世。端憲姑姑與雍穆姑姑所嫁都是您的本家,撫蒙之後,確實享受到了尊榮、也為您的本家增添了榮光,您覺得,二位姑姑便真的幸福嗎?”

太皇太後整個人都僵住了,牙齒輕輕打顫,好一會,熱淚滾滾而下,聲音沙啞如同砂紙打磨東西一般:“我已是七十的人了,為你們這些晚輩操勞半生,近日,你們還要來戳我的心窩子嗎?”

康熙乾脆地低頭道:“孫兒不孝,但孫兒也為人父。”

“娜仁不肖,又叫您傷心失望了。”娜仁眼睛酸澀,低著頭,眼淚一滴滴地落在地氈上,但開弓沒有回頭箭,就像流出來的眼淚,再沒有爬回眼睛裡的道理。

如此好半晌,太皇太後的聲音再度響起,她自嘲一笑,“你們拿準了我不會對你們怎麼樣,一個兩個,都在這戳我的心窩子。”她顫著手指指康熙,又指指娜仁,最後長長一歎,仿佛輕嗤一聲,似是自嘲,又似是灑脫,“也罷,就遂了你們心又如何?皇家的公主——也未必不能自在。”

娜仁微微鬆了口氣,康熙倒是從容淡定,一麵拍拍她的脊背,一麵道:“謝老祖宗。”

“當不得皇帝的謝。”太皇太後不鹹不淡地,又看了看娜仁,沒好氣地道:“還跪著做什麼?要哭回去哭去,在我這落眼淚珠子,仔細臟了我地上的氈子!”

娜仁胡亂抹了把眼淚,又行了一禮:“謝老祖宗恩典。”

這個空檔裡,蘇麻喇終於按捺不住,帶人入內奉茶,見倆人都哭得眼圈通紅,忍不住用帶著詢問的目光看向康熙,康熙無辜地望著她,很淡定的樣子。

見他這樣子,蘇麻喇便知道問不出什麼,隻能壓出擔憂,先將太皇太後手邊殘茶換了熱茶,又為康熙奉了茶,才將最後一盞果子露奉與娜仁,軟聲問:“這又是怎麼了?快彆哭了,金豆子掉多了仔細眼睛疼。”

哄孩子一樣的,言罷,又命人捧冷水進來,擰巾子給二人擦臉。

娜仁衝她眨眨眼,又委屈巴巴地把眼睃太皇太後去,蘇麻喇還有什麼不明白的,當即無奈地一笑。

太皇太後冷哼一聲,“還賣乖!”

不過見她這樣子,任是有多大的氣也生不下去了。

況她今日本就是心酸多生氣少,用涼巾子抹了把眼睛,飲兩口熱茶潤一潤喉,瞥了娜仁一眼,淡淡的問:“知道都有誰在裡頭準備興風作浪嗎?”

“鈕祜祿家法咯那一支、赫舍裡家仁孝皇後本家幾乎全摻和在裡頭、蘇完瓜爾佳氏定國公府那一支,還有……科爾沁那邊有誰我還真沒問清楚,不過是和塔叫琴德木尼知會我,我二哥卻被瞞得嚴嚴實實的。”娜仁仔細想了想,告狀的小朋友一樣,一一說了。

太皇太後又問:“你預備怎麼處置?”

“科爾沁那邊太遠先不提,京中這幾家,且把命婦召進宮裡陪我喝茶吧。”娜仁輕哼一聲,眼角眉梢微微上挑,流露出幾分不馴與桀驁,“想算計我的女兒,先問我願不願意!得不到就毀了,還有想要撿漏的,可都是一把好算盤!”

太皇太後掀起眼皮子看她一眼,見她這模樣,輕嗤一聲,倒也沒說什麼,兀自低頭思忖好一會,道:“你彆插手了,我出麵召她們入宮,你就權當不知道這事。科爾沁那邊——你更彆管了。”

娜仁微微擰眉,張張口剛要說什麼,康熙卻已道:“如此,多謝老祖宗垂愛。”

太皇太後隻道:“垂愛不垂愛的,也不是看你們的麵子。本宮的重孫,大清的公主,還容不得那起子小人算計!”

是從慈寧宮出來,走在長街上,康熙才對娜仁道:“阿姐你不摻和進去也好,老祖宗出麵,更好把皎皎摘出來。”

若是娜仁出麵,京中再有點風言風語,那皎皎在裡頭可就撇不清乾係了。

娜仁這會才反應過來,連忙點頭:“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