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第一百二十五回(1 / 2)

正月裡,德妃平安誕下一子,四斤多重,白胖健康。

康熙為其取名胤禎,與四阿哥的胤禛撞了讀音,也不知是什麼意思。

宮裡的人難免想得多,這名字一取,佟貴妃便臥病在床,好長一段日子裡惶恐不安,生怕康熙就要把胤禛給德妃帶回去養。

胤禛,胤禎,兄弟兩個用同樣讀音的名字,不就是在彰顯血脈相連嗎?

但這事並沒激起多少議論,是因為有人出來擋牆。

皎皎出海的消息在年後傳出,然後迅速於京師中掀起軒然大波。

但因有康熙一力支持,朝中又有一乾宗室滿蒙臣子在康熙與那日蘇的示意下力挺公主有祖上風采,雖有些酸儒文人有意參上一本,但人家公主不傷天不害理隻是出個海,又沒參與朝政,皇上還力挺著,眼見都被扯到有先祖遺風上了,這些人也隻能悻悻閉口。

其實這本與政事無關,不過前些年海口封禁,導致現下國內對這方麵約束要求還是很嚴格。如今海運方麵市場逐漸複蘇,西洋貨物如鐘表、海水珠等在國內都十分吃香,第一批出海的如其勒莫格可謂是大賺一筆,然後有不少人跟風。

跟風的人多,便怕有人渾水摸魚,勾結外國勢力,故而如今朝廷上對海運一事還是約束嚴格。

皎皎作為當今長女,與額附出海,行為“出格”與否暫且不說,隻怕影響也不大好。

雖然康熙親謁明孝陵在南方儒生士子中影響不錯,但還是有南明頑固派堅持複國。當年開放海禁,朝中便僵持不下幾個月,最後康熙咬牙下了決策,即便如今情勢一片大好,大部分人對海上交流還是懷揣警惕戒備心理,如今想要造船出海,要經過相關衙門的層層手續,防止有人渾水摸魚,勾結外國勢力針對朝廷。

而公主出海,勢必會帶起一股浪潮,何況固倫嘉煦公主額附還是前明降臣之後。或者說,這些大臣們最在意的無非是安雋雲的身世。

除此之外,另一個要緊的點,就在於如今天下崇孔孟之說,皇帝牽頭推崇儒法,推程朱理學,公主如此行為,有時女子謙卑恭謹持家教子之道。

這是大部分的說法,在這種情況下康熙本該把安雋雲的身世理推清白了,然後把大鍋扣給他。如果是他主張出海,夫唱婦隨,皎皎便可以安然抽身。

但康熙沒有這麼做,他隻是將朝中真正對安雋雲身世十分在意的滿蒙大臣按住,沒叫這件事發出來。

在另外那些大臣安靜等待皇帝動作的時候,什麼都沒做。

這叫好大一票摩拳擦掌打算借參額駙出身不同,出海怕有隱患來打公主“無婦德女賢之道之行”的大臣打算落空,滿懷疑惑。

他就這樣明明白白地將是皎皎想要出海擺在了明麵上,沒有半句替皎皎辯解推卸,但他口中一句“吾兒嘉煦,有先祖之風,誌懷遠大”,便足以勝過千萬句辯解了。

前朝如此,瞧著是順順利利的,其實那日蘇私下沒少運作,康熙也示意宗室與近臣出力不少,才保皎皎沒落上個難聽的名聲。

宮中也不安靜。

出人意料的,對這件事,太皇太後竟然毫無不滿,隻召皎皎入宮,緩聲詢問她都做了些什麼準備,見她言語詳儘,偶爾發問也能對答如流,甚至對海上氣候變化、如何應對風浪都頗有了解,便點點頭,又語帶感慨地道:“皇太太老了,走不動了,皎皎替皇太太去看看吧。”

這話說出來,很快便在宮中乃至京師中傳遍。

娜仁便明白了太皇太後的用心,她是要用自己將皎皎的名聲從意料之中的“恣意妄為毫無婦德之女”裡撈出來,將皎皎執意出海的行為化成孝道。

當今天子以孝治天下,公主孝敬太皇太後,理所應當。

這一番言語,不可謂不是用心良苦。

這本是康熙預期當中皎皎應當遇到最大的阻礙,甚至在太皇太後召皎皎入宮的時候,他心裡還有微妙的大仇得報的爽感,當然也隨時最好去救火的準備。

未成想,最後反而是他成為了“最固執”的那個人。

太後就更看得開了,隻在皎皎從慈寧宮出來之後叫阿朵把她帶到的寧壽宮,翻出自己存私房錢的小匣子,神神秘秘地問皎皎知不知道裡頭是什麼,又問她出海造船拉人的錢夠不夠。

皎皎略覺無奈,心中暖暖地,挽著太後的手臂笑道:“您放心,儘夠了,我額娘還貼補我不少呢。”

“那就好。”太後聽聞娜仁貼補了,便道:“你額娘給了你,便不怕你手頭銀錢不足了。這樣吧,皇瑪嬤出一份銀子,入半成乾股,你若是來回倒賣東西,皇瑪嬤也不要你的分紅,隻給皇瑪嬤帶些新鮮東西便是了。”

皎皎知道推辭不下去,她也確實打算搞搞海運貼補貼補自己的小金庫以方便發展,何況商人的身份在某些國度其實比大清公主的身份更好行走,隻要銀子砸下去、貨物足夠好,辦起事來會十分方便。

故而她從一開始便沒打算以公主的身份揚帆海外。

這會將太後遞來的銀子收下,認真地寫了契書,還是一式兩份,取下隨身攜帶的印鑒蓋了章,一份與清點好的銀票一起收入荷包裡,一份交給太後囑她收好。

銀子是收下了,太後的話她卻沒應,堅持要按照比例給分紅。

太後無奈,隻能應下。

宮中妃嬪對皎皎出格的行為,不滿有之、厭惡有之、羨慕有之,又或者,前兩者中,也包含著對這位皇帝長女,身份尊貴的天家公主微妙的豔羨。

她可以活得很恣意,任性地去追求她想要的,而不需要為家族付出犧牲什麼。

比起這些人,與娜仁交好的這些在微妙的羨慕之餘,便滿是擔憂。

海上風浪大、危險因素多,出海的死亡幾率不低。

佛拉娜對此滿是不放心,甚至想過叫皎嫻去勸皎皎,但皎嫻對皎皎的所有決策都抱著堅定的支持態度,叫佛拉娜想法落空,隻能自己苦口婆心地來念叨娜仁。

她也是三十多的人了,在娜仁看來還很年輕,當世卻普遍是已經要做祖母的人,神奇地微微地有了些更年期前兆。

娜仁覺得這不僅是醫學上的問題,還是生物學上、社會學上、心理學上、哲學上以及神秘學上的問題,她並不是一個學富五車門門精通的人,故而她並不打算深究佛拉娜與當代女性更年期普遍提前的原因,而是咬著牙熬著,等待著好友們更年期過去的那一天。

但當下,她顯然沒有迎來那個美好時刻。

佛拉娜就坐在暖閣炕上,手捧一杯溫茶,對著娜仁喋喋不休列舉海上風險與皎皎留在京中日子會有多美好,又聯想到如果皎皎不出海,或許娜仁很快便會成為郭羅瑪嬤,抱上可愛的、軟綿綿的小寶貝……

一邊不斷地輸出著自己的想法,在口乾舌燥的時候還會喝一口茶水來潤喉作為輸入補充,然後繼續機關槍一樣向娜仁發射思想子彈,偶爾還會要求娜仁在精神與言語上有所回應。

這是最近永壽宮裡的常態,娜仁表麵上認真地傾聽著,其實已經神遊天外,腦子裡不知道在想什麼了。

但她演技儼然極佳,沒有在表麵上顯露出半點,甚至在佛拉娜茶碗見底的時候適時地提起炕邊爐子上緊挨著炕桌放著的茶壺,替佛拉娜添上熱茶。

動作順暢如行雲流水,叫人完全看不出她腦子裡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

就這樣,她成功地應付了佛拉娜幾天,還是最後因為手頭有些事情要做,佛拉娜那邊也忙,熬不過了,二人開誠布公,娜仁道:“我隻希望皎皎去做她想做的,無論成敗,無論影響如何,無論輿論如何,我都會永遠替她撐腰,隻要那件事情不會害人,我便不會阻攔。”

她坐姿端正,神情坦蕩,“我並不覺得她要去做的事情有什麼不好,甚至我覺得那很好!某種意義上,那是一種進步,無論是對於思想還是對於社會而言,我期待著她帶給我的結果。無論好壞,我都能接受,這是一次嘗試,在未來,也將是曆史上一次偉大的嘗試。”

娜仁凝神正色,幽幽望著佛拉娜,又仿佛透過她在看當今世上許多普普通通的人。

少見她這樣悠遠凝重的神情,佛拉娜嘴唇囁嚅幾下,一時竟什麼都說不出來。

見她如此,娜仁緩緩笑了,溫聲對她道:“有我三哥帶著試水,皎皎會平安的。放心吧。你是為她操心著急,我知道。其實將心比心,孩子大了總是要出去闖闖的,便是你我當年,就真的全然順從父母的安排,心中沒有半分不滿與想要反抗的心思嗎?”

皎皎是被佛拉娜看著長大的孩子,從小便喚她“榮娘娘”與“馬佳娘娘”,在她的眼皮子一下一點點從粉嫩嫩的一團長成如今亭亭玉立威勢漸重的樣子,她不自覺地便會牽掛擔憂皎皎,這是無可避免的。

人是會被感情左右的。

誰都沒有辦法避免。

佛拉娜知道這會自己應該瘋狂舉例來說服娜仁不要叫皎皎走上偏離應有人生軌道的路,長在高閣中的貴女受不住外麵的雨打風吹,何必叫庭前的牡丹花去經受一遭風雨,然後又哭著回來呢?

但與娜仁目光相觸,望著那一雙幽深神秘的眼眸,她忽然冷靜下來,好一會,輕輕點頭。

或許她早該明白,不是所有在高閣中長大、被鮮花環繞的女子,都脆弱不堪,隻能做一株女蘿,永遠纏繞攀附著大樹,享受著庇護,也接受著約束。

皎皎不是,皎嫻……也不是。

她早該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