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觀音怔住, 一時好像聽不明白這兩個字, 而室內伺候梳妝盥洗的侍女們, 聽沉璧姑姑這樣說,都不由麵露喜訝之色, 連後來知道洞房夜並未發生什麼的鶯兒, 也聽驚在了那裡,獨正在給小姐梳發綰髻的阿措, 仍是神色平靜, 挽著手中的一捧如綢青絲, 微垂眼簾,徐徐結發。
半晌, 內心驚怔的蕭觀音,才似反應過來,她回想成親前夜, 家中嬤嬤告訴她行房之事,嬤嬤說行房後,人會感到暈沉累倦酸乏, 這些都對上了,嬤嬤還說, 第一次會有些痛, 這倒不知,她醉到都不記得昨夜發生何事, 又怎會記得當時痛不痛, 就算痛, 估計也不是十分痛,不然她應會痛到清醒的,不會像現在這樣,什麼也不記得……
……雖什麼也不記得,但好像還是有痕跡留下,她平日夜眠很是安分,和衣躺下後,便幾乎一夜不動,但今晨起來,卻很是反常,身上的衣裳鬆鬆散散,散著的長發也有些打結,玉簪不見了,耳墜也有一隻不知丟到了哪裡,好像昨夜在這榻上……很是折騰的樣子……
……還有,雖是暮春,但也沒到會夜眠出汗的地步,可她身上,卻有些粘糊,好像昨夜,身上熱出了不少汗,也正似當時家中嬤嬤笑說的,行房這事,算是個體力活呢……
並不知這種種痕跡,皆是因酒藥刺激之故的蕭觀音,心中越想越是驚疑,難道她自己,真和宇文泓酒後亂性了不成……
此事到底亂沒亂成,她這個當事人半點也不記得了,有生以來,她從未如此醉得不省人事過,還得再問另一個當事人才行,但另一個當事人宇文泓,用完早膳就出去溜達了,按他平日習慣,這麼早就出去了,大都時候,要一直在外瘋玩到黃昏才回來的。
一時也尋不著人問的蕭觀音,麵對沉璧的滿麵笑容,和一眾侍女紛紛屈膝福喜,也不知該說什麼,隻能默了默後,吩咐進湯沐浴。
初夜之後,晨起渾身酸乏之時,用熱湯沐浴,是最能舒身解乏的,沉璧含笑應下後,忙不迭命侍女抬湯入內,蕭觀音寬衣入水,將身子浸入溫熱的香湯中,眼望著四周熱汽朦朦朧朧,心裡麵,也是朦朦朧朧,她極力回想自己在澹月榭飲下兩盅酒後發生了什麼,但不管怎麼努力,都憶不起半分,記憶好像就斷在那兩盅酒後了,空茫如眼前水霧,無跡可尋,隻有沉璧不久前道喜的聲音,一直在耳邊來回歡響,鬨得她心中絮絮亂亂。
曾飲下三盅助情之酒的蕭觀音,雖在此刻疑心自己與宇文泓有了夫妻之事,但實則,她昨夜並未動半點春心,反是滴酒未沾的世子宇文清,在昨日萬籟俱寂的深夜裡,悄沉幽夢,春情繾綣。
夢裡,他踏入了一座青廬,似乎是他十五歲成親時的那座,又似乎是二弟成親時的那座,他心裡恍恍惚惚,想不分明,隻是隻身一人,揭簾入內,見廬中錦繡金紅、燈火熠熠,有一女子身披大紅嫁衣,灼灼如火,幾是燃亮了他的雙眸。
他望著她,在滿廬的璀璨珠光、燈火輝映下,一步步地走上前去,好似踏在實地上,又好似踩在棉花般的雲朵裡,亦真亦幻地,來到了她的身前。
該念卻扇詩了,他心裡這麼想著,可張開口,念出的卻不是十五歲成親時所念的詩歌,而是二弟成親那夜,他一句一句教二弟念出的那首,好像不受控製,又好像是本心如此,目光隨著念詩聲,微微垂落,發現自己身上穿著的,竟是二弟成親時的大紅新郎服。
“姮娥須逐彩雲降,不可通宵在月中。”
他這樣念出最後一句,嗓音驚顫,而心底,浮起難抑的期待,身前的“月中姮娥”,聞詩輕移泥金團扇,露出如雪容顏,雲髻花樹珠璨,步搖流蘇曳金,烏漆鬢側所簪的金蕊紅牡丹謂之國色,可又怎及扇下容顏真正的國色天香,他凝望著她,凝望著這人間至美,輕輕地喚,“觀音……”
明亮的燈火下,她微抬螓首,清眸流光,淺靜地笑看著她,他如要溺在這雙剪水瞳眸裡了,伸出手去,輕握住她的柔荑,將她攬入了他的懷中。
她溫順地依在他的臂彎中,眉心一點紅蓮花鈿,如曳有火苗,燎燒在他的心底,令他一顆心愈發情熱,終難自抑地低下頭去,輕輕地吻上了他的紅蓮。
這枚紅蓮花鈿,最終在搖曳的帷帳內,滑落在了如浪的衾褥中,夢中無跡可尋,夢醒,更是手中空空,宇文清睜眼時下意識動了動手指,指尖自是隻能觸到自己的掌心,而不是夢中所撫過的柔軟滑膩,觸手生香。
沒有佳人在懷,沒有幽香沁骨,有的,是亂跳的心,一身的汗,還有身下,更不用說。
以他的身份與地位,想要美人相伴,招手即來,故自少年初次夜遺那次之後,他還從未如今夜這般再有春|夢,且,十一二歲少年的夢,朦朦朧朧,縹縹緲緲,隻是擁著一個女子的幻象而已,連她近在咫尺的麵容都看不清楚,而今夜的夢,卻真實清晰到,令人心弦劇烈跳顫。
命侍伺候沐浴的宇文清,身在熱氣氤氳的浴湯之中,回想那夢中旖旎情形,想她因他蹙起的眉尖、輕逸的嬌吟,想她纖纖十指在他後背滑過的觸感,心上也如聚滿了熱氣,直通往四肢百骸,無法排遣,在越發難耐的衝擊下,伸手便將一旁侍奉的婢女,拉近前來。
雲蔚苑所用妙齡婢子,皆有姿色,也皆知主人性情,這名被拉近前的婢女,微一愣後,即了然世子殿下之意,心中羞喜,而其他侍仆見狀,紛紛放下沐巾胰子等物,乖覺地退了下去。
婢女輕喚一聲“殿下”,透水見主人已然情動,正欲俯身侍奉時,卻見殿下又朝她擺了擺手,婢女怔住不解,宇文清同樣不解,隻是如從前一般,令美婢侍奉紓解而已,那樣尋常熟稔的一個拉人動作後,心裡卻忽然意興闌珊,明明自己的身體,還實誠地難受得很。
遣走了婢子的宇文清,人在浴桶中直坐到水涼,方才起身穿衣,昨夜,他因想著澹月榭之事,想他的好二弟,想她醉散著長發、依在他的懷裡的情形,輾轉許久,方才入眠。及入眠,又是那樣一場旖夢,直近天明,根本沒休息好的宇文清,身體有些暈沉,可一顆心,卻是清醒地砰砰跳著,每回想起夢中細節一分,便清醒多一分,簡直是立想飛至她身邊,心都快生出翅膀了。
隻插翅亦不能,這樣的清晨,他得緊著收拾出門上朝,他這雍王世子,在家不知多少雙眼睛盯著,在朝廷亦是,不能出錯,不能授人以柄,作為嫡長子的他,擋住了一眾兄弟的去路,年紀輕輕、身居高位的他,日常政事,與父王的一些舊臣,又難免有摩擦,若有一日他跌了,不知多少人要來踩上一腳,也許,再也爬不起來。
好在,雖不能立刻去找她,但雲蔚苑與長樂苑毗鄰,他離府經過,或能見她一麵,說上幾句話,這樣的清晨,她有時會在長樂苑前的花林裡采集清露,從前他便這樣遇過她幾次。
……也不知,她是否還記得昨夜醉酒時的事……
宇文清這樣想著,心竟有幾分忐忑了,忐忑中又摻著幾分未知的期待,如此隱有幾分似去見約見女子的少年郎,走經過長樂苑外花林時,放眼看去,卻望不見她的清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