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要是沒出什麼事還好,要是真出事了,或者鬨得不像話了,樓下那些人現在不說什麼,但以後對於韓兵,肯定會警惕。
他一定會在不知不覺中,被院裡的人從內部給隔絕出去。
想到這兒,韓兵隻覺得太陽穴突突亂跳。
又恨又煩,卻又不知道要怎麼解決。
看到他這個樣子,薑曉菱又繼續說道:“韓兵哥,你跟他們說說讓我進去吧?不就是找個什麼首飾盒子嘛,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東西?那個我記得在老家的時候,很多嬸子,阿姨們都有,我記得我媽媽和奶奶也有過的呀!”
聽她這麼說,韓兵使勁瞪了她一眼。
薑曉菱吐了吐舌頭:“不過我媽媽和奶奶的破四舊的時候早就交出去了,當時街道上還專門組織了人收,全都現場給劈了做劈柴。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呀!”
“你跟他們說,讓我進去吧,我去問問美芳是怎麼回事?要是他們那裡之前街道上沒有組織收,沒來得及交,現在拿出來交給你們就是了,也不是多大的事情,乾嘛要鬨成這樣?還過不過年了呀!
再說了,要是因為這點小事,鬨得大了,再把張伯伯扯進去影響了生產……”
薑曉菱撇了撇嘴,又睨了那些人一眼,小聲嘀咕道:“王廠長會不會罵他們我不知道,但謝伯伯肯定饒不了你。”
韓兵身子猛地一僵,下意識的縮了縮脖子。
他神情複雜的看了薑曉菱一眼,隻覺得自己這麼大的人了,居然沒有一個小丫頭看得清。
那些人要和張工對抗他管不了,也懶得管,可表麵上的事該做也得做。
既然自己已經站在這裡了,兩邊調和,和稀泥的事兒就隻能由他去做。
這樣到後麵即便不能兩邊落好,至少也不至於兩邊挨罵。
他攥了攥拳。
韓兵心裡清楚,這些人看著張狂得很,其實心裡還是有點怯的。畢竟他們現在一個個都是廠裡的職工,張工在廠裡的威望他們都清楚。
他們敢叫囂,嚇唬,甚至和錢小芸撕扯,可讓他們就這麼直接從那個女人身上踩過去,徹底撕破臉去搜張家,他們也還真得掂量掂量。
與其就這麼尷尬的僵持下去,還不如就按照薑曉菱說得,讓她進去和張家的那個女兒說一說。
她媽那兒說不通,女兒那兒卻不一定。
要是張美芳真得能主動把首飾盒交出來,這事就了結了。
而且韓兵私心裡也希望這事早結束早好。
這麼鬨下去,廠長書記他們肯定能得到消息,到時候萬一趕過來了,那什麼悔過書他們都不一定能拿得走。
想到這兒,韓兵也不跟薑曉菱說話了,快步上前擠到了最前麵,在一個穿著軍裝,帶著紅袖箍的年輕男人耳朵邊說了幾句話。
他剛開始說的時候,那人一把把他拍到了一邊,眼睛眉毛都擠在了一起,眼看就要發脾氣。
可韓兵並沒有放棄,而是又擠過去對著他小聲而快速的又說了幾句話。
這一次,那人的麵部表情變得有點遲疑了,他用狐疑的眼神看了看韓兵,又看了薑曉菱一眼。
韓兵衝著他點了點頭,又朝薑曉菱招了招手:“曉菱,你過來。”
薑曉菱連忙走了過去。
韓兵用手指了指還趴在地上,但是明顯已經累極,再也喊不出聲,就那麼披頭散發閉著眼小聲抽泣的錢小芸。
對她說:“你隻要能說得動她把東西交出來,或者讓我們進去搜,今天她這種與革命小將對抗的惡劣行為,廠裡就不再追究了。但要是說不通,那就要采取武鬥了,到時候像她這種頑固分子,是要被拉走下大獄的!”
韓兵一邊說,一邊悄悄的瞥了一眼他身邊站著的男人,朝薑曉菱使了個眼色。
那意思很明顯,他現在說的話並不是他的本意,他不過是在敘述。
薑曉菱連忙做出了一個有點恐懼的表情,連連點頭:“曉得了,我去和美芳說。”
那男人點了點頭,韓兵趕緊朝薑曉菱揮了揮手。
薑曉菱走到了張家門前,蹲下身輕輕拍了錢小芸一下。
錢小芸身子猛地一抖,倏然睜開了眼,眼睛紅紅的,眼神都有點渙散。
她應該是費了好大勁兒才認識薑曉菱,先是楞了一下,然後立刻就急了。
“走,回家去!”她衝著薑曉菱嗬斥道。
聲音嘶啞的隻能發出氣聲,可表情中的急切卻顯而易見。
薑曉菱再次伸手在她的身上拍了拍,小聲的說:“阿姨,讓我進去看看美芳,她這會兒肯定嚇壞了。還有保平,你讓我進去看看他們。”
聽她提起兒女,錢小芸的眼神裡閃過一絲悲戚,卻還是執拗的伸開雙臂,按在兩邊的門框上,衝她使勁的嗬斥:“走!回家!”
薑曉菱低下頭,將臉湊近到她跟前,以幾不可聞的聲音小聲說道:“阿姨,你信我一次,我能幫你。”
說完,將手抓住她死死抓住門框的手腕,用力的按了按。
錢小芸怔了一下。
不知道怎麼就鬆了手。
她自己也鬨不清楚為什麼,薑曉菱按的那一下,硬是讓她感受到了女孩的篤定。讓她覺得可以信賴。
薑曉菱沒有在門口多停,直接進了門。
張家的客廳空空蕩蕩,連一點動靜都沒有。
她皺了皺眉,直接過去推開了張美芳住的那個房間,果然,姐弟倆全都在裡麵。
張美芳手裡拿著一個擀麵杖,攥得死死的。一臉驚恐的看著門口,甚至在看到來人是薑曉菱,麵上的表情都沒有改變。
薑曉菱默默的歎了口氣。
可她也不敢和張美芳多說什麼,隻能走過去從她手裡將擀麵杖拽出來,遞給了哆哆嗦嗦站在姐姐旁邊的張保平,對他說:“放廚房去。”
張保平長這麼大也沒有受過今天這樣的驚嚇,自然她說什麼就是什麼,接過擀麵杖就跑了。
看他離開,薑曉菱的臉頓時變得嚴肅了起來。
她用兩隻手按住了張美芳的肩,對她說:“你相信我,把那東西交給我,我來處理。”
張美芳這會兒才緩過了神兒,她搖了搖頭,眼神悲哀:“那是我媽的命,是我外婆留下來給她的唯一遺物。要是交上去被那些人給劈了,我媽就活不成了。”
薑曉菱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她頓時就明白了上輩子為什麼這件事會鬨到那種無法挽回的地步。
錢阿姨為了保住那個盒子,還真的是和那群人魚死網破了。
隻不過,她的魚死網破付出的代價實在是太大了,是一家人的前途和命運。
她的手更用了幾分力氣:“交給我。美芳你信我一次,我一定能幫阿姨保住,我保證。”
張美芳的眼淚一下子就掉了下來,臉上帶出為難的表情。
“可是,曉菱,不能因為我們家再害了你。”
薑曉菱頓時急了,她進來可不是來聽她哭,和給她聊天的。
她伸手在張美芳的肩上使勁兒拍了一巴掌!
“彆廢話!東西在哪兒?快點,帶我去,然後照我說的做。”
張美芳掙紮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
然後小聲說:“在廚房。”
薑曉菱拉著她就往門口走,一邊走一邊低聲吩咐:“哭!”
張美芳立刻哭出了聲。
她本來就是因為母親吩咐,任何時候沒她的吩咐都不能出去,看好弟弟,在屋子裡待著。
所以才一直憋著的。
現在曉菱一說,心底的懼意還有委屈,擔心全都湧了上來,瞬間就哭得泣不成聲。
薑曉菱一邊拉著她繼續往外走,一邊大聲的勸道:“廠裡的同誌們就是想來家裡了解一下情況,並沒有什麼惡意的呀!
什麼?抄家?
哎呀,是阿姨想多了,怎麼會抄家?張伯伯又沒有犯什麼錯誤,他今天不是還代表廠子去區裡開會了嗎,怎麼會抄你們的家啊?
這中間一定有什麼誤會。
行了,行了,彆哭了。走,我帶你去洗洗臉,然後咱們出去好好跟阿姨說,就讓同誌們進來看看好了,看完不就沒事了嘛?”
她說著,摟著哭成了淚人的張美芳一起從屋子裡走了出來。
看到張美芳確實一臉的淚痕,鼻子,眼睛都紅彤彤的,外麵的人倒也沒有再阻攔。
隻有那個穿軍裝的人不耐煩的在門口喊了一聲:“快點!”
“好的,洗洗臉就出去啦!”薑曉菱嘴裡答應著,腳下的步伐更加快了幾分。
一進廚房,張美芳立刻走到了碗櫥跟前,蹲下身子,搬開兩個鹹菜壇子,從最裡麵拿出了一個木盒子遞給了薑曉菱。
那盒子是紫紅色的,隻有小女孩的兩個巴掌大,看上去小巧玲瓏。
可一接過來,沒防備的薑曉菱手卻下意識的往下一沉。
她這才發現,這個盒子居然是紫檀木的。
也無怪錢小芸如此珍視,這盒子一看就是個值錢物件。
木質先不說,在這個盒子的盒蓋中央還嵌著一塊兒鴨蛋大小,翠綠翠綠的碧玉。
就薑曉菱這樣什麼也不懂的人,也能夠看得出那玉一定價格不菲。
盒子的四角用鏤空的紫銅片包著邊,正中掛著一把黃銅的小鎖。
也不知道這東西是什麼年代的,保存的極好,連一丁點兒的磕碰都沒有。
整個盒子都像是包了漿一樣,透著一種油潤潤的,內斂的光澤。
可再好的東西薑曉菱這會兒也來不及細看,她甚至都沒有時間去細琢磨怎麼在他們姐弟麵前偽裝。
她伸手指了指旁邊的水缸,對他倆說:“去洗臉。”
姐弟倆連忙點頭照做。
趁他們洗臉的功夫,薑曉菱背了背身,快速將盒子放進了自己的店鋪裡。
就在她正準備收回意識的時候,目光忽然被竹籃裡之前隨意放進去的那個在廢品站收回來的首飾盒所吸引。
她來不及細想,直接將它拿了出來。
薑曉菱轉頭將這個小小的廚房全都打量了一下,然後朝他們倆招了招手:“過來幫忙。”
張美芳和張保平臉都顧不得擦,就一起跑了過來。
因為張家水缸底不平的緣故,錢小芸在兩邊各摞了兩塊磚,將它架了起來。
而今天因為一大早家裡就出事,根本沒有來得及去打水,所以此刻那水缸裡隻有一個缸底的水。倒也抬得動。
薑曉菱指揮著兩個人將缸挪開,把手裡拿著的從倉庫裡拿出來的那個舊首飾盒放在了兩塊磚的中間,然後把磚又往外移了移,讓它們基本保持平齊,這才和姐弟倆一起把缸重新放了上去。
看著姐弟倆那一臉的問號,薑曉菱飛快的教了他們幾句話,就推著他倆一起從廚房走了出去。
張美芳雖然洗了臉,可看上去還是很狼狽,鼻子眼睛都是腫的。
她走到了錢小芸的跟前,拉著她的胳膊使勁往後拖。
一邊拖一邊哭:“媽,你讓他們進來搜嘛!反正爸爸寫的那些東西都是給廠子寫的,丟了破了,那也怪不了咱們。你已經儘力了呀!是他們非要進,大家都看著的,不是咱們不保護,是保護不了呀!”
她說著,眼淚又吧嗒吧嗒往下掉,表情委屈極了。
薑曉菱推了推張保平,示意他過去和姐姐一起勸媽媽,然後自己走出來衝外麵的人解釋。
“我剛才問美芳了,她說他們不是不讓你們進,實在是她爸爸那個屋子平時是不允許任何人進的。
裡麵有她爸爸正在做的研究,還有圖紙,張伯伯不在家,錢阿姨連回屋睡覺都不敢,都是和美芳一起擠著睡的。
美芳說她爸爸那些圖紙是保密的,不經允許任何人都不能看。所以阿姨才死活不讓你們進,她怕張伯伯回來會大發雷霆。”
聽了她的解釋,外麵的人臉色都變了。
幾個膽子小的甚至還往後退了幾步,硬是全都擠到了二層和三層的拐彎處。
而韓兵也緊張了起來,明顯也想跟著退出去。
那個穿軍裝的人臉上有點兜不住了,用手在空中一揮:“借口!這都是借口!要是保密的東西為什麼拿回家?怎麼不放辦公室?這分明就是為了不配合我們工作找的借口!”
薑曉菱沒有說話,轉頭看向韓兵。
她這話韓兵是相信的。
廠辦還有技術科,黨辦都是在同一層樓辦公。
現在因為運動,黨辦基本被革-委會的人給接手了,他們天天又是組織政治學習,又是搞活動的。
一天到晚口號喊的山響,那樓上天天熱鬨到不行。
張工的工作是需要安靜環境的,他把乾不了的活拿回家做,這合乎情理。
全廠子誰不知道錢小芸視張工為天,為了他上天入地都行。
他隨便動動眉毛,錢小芸都嚇得不得了,更彆說他交待下來的話。
她肯定豁了命去執行。
要說她是因為害怕這些人進去動了張工的東西而阻攔,韓兵覺得,這是她能乾出來的事兒。
隻是,僵持了這麼半天就這麼算了?
他看了一眼旁邊那個人,深深的覺得,那也是不可能的。
就在這個時候,薑曉菱又開口說道:“韓兵哥,我剛才和美芳說了,說你們進去就是了解一下情況,並不會亂動東西。
要不你看這樣行不行?就,你和這位同誌一起去張工那個屋子看看,儘量彆把他的東西給弄亂了。
要是找到了就什麼也不說,找不到你們也趕緊出來。
然後其他的同誌去彆的屋子翻找一下,就彆跟著去那屋了,你覺得這樣合不合適呀?”
韓兵遲疑了一下,將目光落在了旁邊那個人身上。
坦白說,他並不想去蹚這趟渾水,壓根不想進張工的房間。
可那個人卻顯然覺得薑曉菱說得方法可行,立刻點頭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