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祿大聲:“我請了這麼多人,你說婚宴不辦了?這隻是一場雨,即使是下冰雹,我兒今日都必成婚!
“去!去請你們郎君來。讓禹兒穿戴好新郎服飾,拜了宗祠後就趕緊出門迎親去。彆等雨大了,車駕堵在半路上,耽誤了吉時。”
眾人忙掉頭要去忙碌,劉祿又拉住一人,猶豫一下問:“可有請晏少卿來席上?”
被拽住的仆從回答:“小人昨夜就去尋過晏少卿,但當時晏少卿病得厲害,連門都沒讓小人進。晏少卿說他今日絕不會缺席,請府君放心。隻是晏少卿說自己身體最近困乏,恐怕會晚幾個時辰來婚宴,讓府君不必刻意等他。”
劉祿撫須點頭。
他懷著輕蔑的心想:晏少卿哪裡都好,怎麼看都優秀,可惜他是個病美人。
風一拂就倒,燈一吹就滅。
晏傾從去年冬開始生病,身在劉祿府中,劉祿知道這位年輕人一冬吃了多少藥,咳了多少血。劉祿懷著複雜的心情等著晏傾病好,但晏傾的病反反複複,一冬都沒有好全,到了春日,還整日窩在府中宅院,少有出門的時候。
晏傾少數幾次出門的時候,必是陪著他那小情人徐清圓去玩。
就連上元節,都不肯錯過。
劉祿想長安那邊的人,把晏傾傳得太厲害了。照他看來,這位少卿也沒什麼嚇人的……待他們殺了晏傾,就說晏傾病死在蜀州。就晏傾這個身體,病死也並不奇怪。
隻是可惜,小錦裡那個“浮生夢”的毒沒了。不然,晏傾死於這種前朝宮廷獨有的毒,除了他們蜀州的仵作,誰又能驗出真正的死因呢?
劉祿心中又慶幸又不安,在劉禹到來之前,他轉身進了祠堂,向列祖列宗燒香,祈求他們保佑。
香煙縷縷浮上眉眼,向沒有儘頭的高空飄去。好像冥冥中有一根線,牽著他們該有的去處。
劉祿點香的手微微發抖,點上幾炷香,香半途折斷。他心裡暗沉,又沉著著重新點香。
隱隱的不安感在他心中放大。
於是燒完香後,他仍不肯走,而是在寂靜無人的宗祠,喃喃自語:“喬子寐啊,你死的太早了。不過有晏少卿陪你,你在地下也不孤獨了。
“你也莫要怪我,我也不曾逼死你,是你自己張揚,動了世家大族的利益,連你本族的人都拋棄了你,我又有什麼法子呢?
“那些人想殺你,我還保全了你族人,說你家人早就死的差不多了,流放的差不多了,何必趕儘殺絕。要怪你也得怪太子羨,怪南國舊朝廷。他們弄死了你堂哥一家,牽連到你,你早該和他們一刀兩斷了。
“看在我儘心儘力的份上,看在我將蜀州治理得還不錯的份上,你在天之靈,保我兒今日成親順利。”
燒完了香,他推開門,正看到不情不願地穿著大紅新郎服飾的劉禹在一根廊柱後探頭探腦。
劉禹眼神閃爍,神智恍惚,大雨在他身後瓢潑如雷。
劉禹:“爹,我想跟您說件事……”
他的猶豫被劉祿厲聲打斷:“你又想拒婚是不是?這個節骨眼上要是再出幺蛾子,為父就把你綁起來,押著你去迎親!你要選哪個?”
劉禹麵色鐵青,拂袖便走。
他被劉祿喝住:“站住!進來給祖宗們燒了香再走。”
劉禹遲疑下,走了回來。
晏少卿的計劃他雖不知,但是晏少卿讓他和映娘走,他心裡總覺得奇怪,怕晏少卿有什麼對他父親不利的計劃。他想將自己和晏少卿的計劃告訴父親,然而父親再次嗬斥他,逼著他成親,終讓劉禹把所有的不安丟掉。
劉禹打算給祖宗們燒最後幾炷香,求他們保佑自己和映娘私奔順利,也保佑他這個爹在他失蹤後不要亂了陣腳。
如果說,劉祿有過什麼扭轉命運的機會,此時的劉禹正是其中之一。
但是人麵對一次次機會,更多的選擇是放棄。
在劉祿目視著劉禹離開的這一瞬,他的命運正急轉直下,再不複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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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傾撐著傘走在大雨中。
天未亮,在風若的幫忙下,晏傾便從刺史府的後院小門離開。劉祿派人去他院落叫門,自然是叫不開的。
今日晏傾的精神依舊不好,但他此人每逢大事,總能先穩住自己,是以旁人根本看不出他如何如何。
風若和他分開,張文也和他分開,他隻身撐傘前去和鐘離等鏢局好兒郎彙合。風若和張文各自被他安排了事情,借來的兵馬在大雨中悄悄聚集,晏傾也該去做自己的事了。
晏傾在鐘離這裡換上和劉禹如出一轍的緋紅衣飾;隔著一間廂房,徐清圓自己為自己描眉塗粉,將自己扮成一位新嫁娘。
有劉禹的告密,他們輕而易舉地得知迎親隊伍的行走路線。
劉禹正帶著人從家中出門,浩浩蕩蕩地去迎接新嫁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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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這個時辰稍微晚一些,大柳村迎來了披著漆黑鎖甲的軍人們。
大雨霖霖,雙方對峙。
大柳村的盜戶們以為劉祿出爾反爾,想對他們下手。他們派出一壯士大喊:“我們有你們府君的把柄,你們敢做什麼?!”
可是這些軍人,等著的就是他們這句話。
為首的軍人手一揮,冷喝:“持少卿手書,將他們全都拿下!若有反抗者,死生勿論!”
身後的張文本來打算離開,一聽這位長官的話,愕然道:“少卿的命令分明是留活口。”
這位軍官冷笑:“張主簿,你們調我益州軍,我們前來是奉大都督之令。如何捉拿要犯,就不必你們這些文弱書生指手畫腳了。”
張文想到晏傾叮囑他說莫要跟軍人發生衝突,以免發生當初蜀州發生過的惡事……他隻好忍氣吞聲,道:“但留一個活口,好讓我們少卿問話也好。”
這軍官卻不屑:“晏少卿不是很了不起嗎,把我們益州軍使喚得像狗一樣為他來回奔波,卻不告訴我們目的是什麼。這麼厲害的少卿,我等從未見過,正想見一見來自長安的書生要如何審案!”
一身肅殺的軍人們前往捉拿大柳村的人,戰鬥發生的同時,這位軍官發出有趣的笑聲。
武臣自古不服文臣,何況兩人品階相同,憑什麼武官就要被呼來喝去?
張文搖搖頭,嘀咕著“有辱斯文”,卻也不和他們這些粗人爭辯。張文將這裡的事留給他們,騎上馬趕往其他地方——
晏少卿說,大柳村的盜戶可以先放一邊,最要緊的證人,必須前往審案現場。
那審案場所,自然是正在大辦婚宴的刺史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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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大如鬥,連綿織煙。街巷空蕩蕩,楊柳依依,芭蕉垂搭。棲息在屋頂上外頭梳理自己羽毛的雲雀被下方的喧嘩驚嚇,振起翅膀飛向凝碧色的天空。
迎親隊伍和一支運鏢隊伍在巷口撞上,因雨大而發生衝突。
在這場衝突中,顫巍巍掀開簾子的新嫁娘被人打暈,被擄走到旁邊的小門樓下。早已等候在那裡的徐清圓倉促換上新嫁娘的衣服,輕輕撫平新嫁娘昏迷後也蹙著的長眉。
已經嚇傻的新娘貼身侍女看到一群武力強盛的人,唯恐他們對自家女郎做惡事,她求饒不得後被點了穴。在鐘離冷漠的眼神逼迫下,她含淚點頭,表示會聽他們的話。
於是小侍女扶著已經被掉包的新嫁娘回到馬車中。
新嫁娘手中捏著一把卻扇,靠卻扇掩飾從容貌與原本新娘的不同。
這迎親隊中大部分人被打暈,被藏入門樓下,他們都被鐘威虎鏢局的人替代。
當晏傾和劉禹換完身份後,劉禹背著小包袱,和映娘牽著走走向城門,劉禹回頭,眼神複雜地看著身後那場變亂平息下來了。
映娘問:“你後悔了?”
劉禹:“不……我們趕緊走吧。”
——他怕自己停下步,便會忍不住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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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親隊大換人後重新上路,劉祿隊伍和新嫁娘隊伍彼此不認識,卻因為大雨而雙方皆未上上心。
侍女顫顫:“郎君,我們女郎說可以上路了。”
鐘離在晏傾耳邊低聲交代時,多瞧了眉清目秀的緋紅衣袍的青年幾眼:“少卿要的東西我準備好了,已經和他們送親隊裡麵一個箱子換了。”
晏傾頷首。
重組後的迎親隊上路,晏傾才要上馬,那被威脅的小侍女又顫巍巍開了口:“郎君,我們女郎找你說話。”
晏傾停頓一下。
晏傾來到車駕前,隔著馬車帷簾問候:“女郎?”
立在旁邊的侍女好想哭:“我們女郎說雨太大了,請郎君登車。”
晏傾遲疑,馬車車門推開,一隻秀白的手伸出。
這隻手向外遞來,晏傾踟躕間被她握上。
車中清圓柔聲:“小女擔心夫君淋雨,請夫君不要推脫,快上車來。”
雨聲轟鳴在耳。
雖然心中知道徐清圓叫他上車必然是有事商量,但是她這話,仍讓他心跳快一拍。
在那小侍女瞪大眼睛的注視下,他隻好咳嗽一聲:“我去看看你們女郎……夫人。”
好雨知時節。
他撩袍,被她拉著手,勸上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