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大如注,晏傾進入正堂。
徐清圓依然蹲在地上拚她的東西,鐘離橫刀在她身前,讓其他人莫敢靠近;劉祿臉色已經十分不好,他幾次想說話,終沒有開口,而堂中持著刀棍的仆從侍衛們見到官威,猶豫著已經不敢動作;
堂外雨棚下,稻草人“喬宴”在棚外被雨澆濕,姓陳的縣尉失魂落魄地坐在雨地中;想要離開的官員被鏢局的打手們堵在府門邊,一點點退回雨棚中;
有人竊竊私語,有人惶然不安,還有些貴客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左顧右盼,暗自納悶。
晏傾的聲音響起,周遭雜亂聲弱:
“去年七月,我在長安讀到蜀州的賦稅折子,戶部說蜀州今年賦稅交得又及時,又多於其他州縣。而我因為一些原因,恰恰在六月時來過蜀州,當時所見,與奏折所奏全然不同。而我同時在兵部看到蜀州軍平定叛亂之事。我認為兩件事不同尋常,奏表聖上後,私訪蜀州查案。此為前因。
“進入錦城後,我們遇到小錦裡的樓主被殺一事,破解此案時,凶手木言夫人自儘,而據前一日她的侍女所說,她那段時間正為錢財所困,才大膽行凶。木言夫人死於錦城縣令府牢獄中,仵作所查,木言夫人所服的毒是‘浮生夢’。目前這種毒,隻有小錦裡有,如此看,似乎木言夫人死於此毒很正常。
“但之後,我們在大柳村的枯井中找到了喬宴的屍體。他也死於這種毒。”
劉祿冷笑:“喬府君生前和小錦裡的前木言夫人糾纏不清,他有這種毒不是很正常?”
鐘離在後道:“哦,劉府君承認喬宴已經死了?”
劉祿哼一聲,不屑回答。
晏傾頷首:“不錯,喬宴死於這種毒,看著也不奇怪,所以我一開始並未多想。喬宴的死和蜀州兵變、賦稅之事看起來毫無關係,而當時我也不確定那人是喬宴,所以雖然不解,卻並不認為兩件事有何關聯。
“此時我依舊在查賦稅之事。但是劉府君多此一舉——我試探商人原永時,劉府君直接暴露,向我承認了所有事情,希望與我一同前往長安認罪。我在大理寺數年,並非沒有見過認罪之人,但是在我尚未有證據時,對方便急忙認錯,不得不讓我覺得——如此急迫,是為了掩飾更嚴重的罪。
“但是賦稅案中官商勾結,致使軍人枉死,軍人尋仇,這事已經很嚴重了,還能有什麼事更嚴重呢?這時候,喬宴的名字,終於進入我的視線。”
劉祿目色晦暗。
他想到林宰相說在晏傾深入調查出更多證據前及時止損,或許可以瞞住另一個案子。如今看來,晏傾比林相想的更難對付,他們的急切,反而打草驚蛇。
劉祿如今不再抱希望,他靜等著自己所調的軍馬。隻要軍隊一來,殺了晏傾,蜀州所有在場官員上下一心瞞住此事——正如他們曾經瞞住的另一件事一樣。
晏傾望向劉祿:“第一案中,我始終有個疑惑,便是劉府君帶著文官和商人勾結,做下如此不利於蜀州軍的事,蜀州軍竟然僅僅因為自己的軍人殺了平民而心虛,願意和劉府君合作,瞞下此事。
“鐘郎君與我說,蜀州軍因為官商勾結,死在戰場上的人將近萬人。這麼多人的性命,竟然選擇隱瞞。我從此時也開始懷疑,蜀州軍的大都督和劉府君必然有更深的交情,或者說,他們是否以前就合作過呢?”
雨嘩嘩聲震。
雨棚中有官員找補道:“共治一州,最高文官與最高武官交情好,才能更好地合作,這也沒什麼不正常。”
晏傾並未反駁,點了點頭,他繼續說下去:“我對喬宴產生好奇,說起來還要感謝劉府君的頻頻提及。”
劉祿臉色鐵青。
他道:“老夫不敢居功。”
晏傾笑了笑:“數年來,劉府君在正堂一直掛著一幅《芙蓉山城圖》。這畫真跡是前朝大儒徐固所做,然而很奇怪,當劉府君的兒子劉禹劉郎君將真跡作為壽辰禮送給劉府君時,劉府君依然不將贗品拿走。劉府君說是怕真跡丟失,但我認為劉府君似乎是更喜歡這幅喬宴模仿的假畫。
“我曾與徐女郎一同對比過兩幅畫,可以說,喬宴隻模仿出大概,甚至喬宴在其中加了很多自己的想象。當對比兩幅畫時,初時會覺得大體一致,然而仔細看之下,會發現連枝蔓伸展的方向都不同。但喬宴並不避諱,為了枝蔓自由伸展,他將真跡背後真正所畫的形象都拋棄了——眾所周知,徐大儒這幅畫,真正畫的是他夫人。若是連此都拋棄,如同畫作失去靈魂,劉府君到底愛這幅贗品什麼?
“我想他真正想要的,是贗品中藏著的秘密,是他至今都未曾找出來的秘密。
“劉府君不斷向我說喬宴,他克製不住自己對喬宴的恐懼。他每誇喬宴一句,必然要忍不住說可惜他做了什麼事,如何如何不得民心。此行跡疑似是惋惜前任,但我對他的前任全然不知,他這麼頻頻提及,我隻好認為他想給我勾勒一個喬宴的形象。”
晏傾停頓了下,他看到雨棚下,一張張麵容變得模糊。
他們已經開始緊張,已經開始坐立不安。
晏傾目光掠過他們,望向天穹。他想到當年王宮中,他所見過的探花郎——
“近四年時間,你們要給喬宴編出一個符合他所為、又完全不同的形象來。你們要他虛偽不孝,他竟然強奪自己的嫂嫂,將嫂嫂關到自己的地方。
“他讓官府去開世家的糧倉,讓百姓哄搶;把死人掛在城牆上,不許收屍,發公文羞辱百姓;他讓窮人牽走富人的牛;他還不叛小二殺死掌櫃的案子,害得掌櫃一家枉死。
“但是我們如果從另一角度看這些事——
“他將前任木言夫人關進小樓,不是出於叔嫂之間隱晦曖昧的感情,而是為了保護當時的木言夫人。也許在那時候,小錦裡就遭受了官府的覬覦,官員想利用前任木言夫人,逼迫喬宴讓步,讓出利益;所以你們要壞他的名,要到處宣傳他如何對自己的嫂嫂不敬。
“他開世家糧倉放糧,掛死人於城牆上,讓窮人牽走富人的牛……是因為在南國滅國、大魏初建那段時間,世道艱難,饑民大增。他隻有如此做,才能有更多的人活下來。他言辭激烈地羞辱死者,唾棄自儘者……他希望借助這種方式,減少人自殺。他希望百姓看到官府不許收屍後,百姓便活下去,寧可仇恨官府,也不要再自殺。
“相信那小二殺死掌櫃一事,也出於同樣世道的原因。若是打開錦城的《縣誌》,打開蜀州的《州誌》,死亡人數的變化,災民人數的改變,甚至賦稅的增減,我相信都能看出喬宴在開國後的兩年所為,給蜀州帶來了什麼。
“換言之,劉府君接任蜀州刺史時,蜀州已經被喬宴治理得差不多了。你享了他的功,卻要敗他的名。”
劉祿半晌不說話。
好一會兒,他才咬牙:“你說的這些不過是自己猜測,就算《縣誌》《州誌》有數字變化那也不能說明什麼。自開國後,我大魏三百州的狀況本就日益好轉,這是陛下治理之功,非喬宴個人之功!”
晏傾道:“拿陛下,拿朝政站隊壓我嗎?好吧,我們先掠過此事不談,依然說回喬宴。當我對喬宴產生好奇時,我最好奇的,便是喬宴為什麼會死。他不是攜紅顏歸老,而是與自己的嫂嫂在那兩年中互相照顧,他不是主動辭官,而是被人害死在大柳村的枯井中。
“大柳村的村民們目睹了這一行凶現場,所以他們成為了盜戶。他們握著這個把柄,官府便得一直養著他們,任由他們掠奪四方財產,成為蜀州一股怎麼除也除不掉的盜戶。而這不是因為除不儘,隻是因為官府投鼠忌器。
“但此時我尚不能確認他是被私人所害,還是被一群人所害。
“這時候我的主簿張文,與鐘郎君帶給我兩個不同的消息,實際上這是同一個消息。張文告訴我,在喬宴當官的年代,有不少士人棄了文,去從事其他經營。而鐘郎君帶我去鐵像寺,鐵像寺的方丈又告訴我,一個殘廢的老和尚圓慧曾經有當舉人、去長安參加科考的機會,但是放榜時圓慧大叫不公。觀他之後遭遇,我們可知當年他並未中舉。那他所說的不公,自然是說科考不公了。”
劉祿厲聲:“胡言亂語!科考是我國大策,上下奉行,官民叫好,豈容你在這裡顛倒黑白!你在這裡說不公,難道你不是科舉出身?哪裡不公了?”
晏傾徐徐道:“科舉起初,對於寒門子弟是有些難處的。但是此事太大,我們此案不涉及這般大策,隻著眼蜀州之事便好。我懷疑蜀州官府在放榜時,改了州考的名額。將寒門子弟去除,用世家子弟代之。如此,才會有士人棄文、圓慧喊不公之舉。
“如此,我——”
“胡說胡說!”劉祿大肆打斷,不能讓晏傾再說下去,他一雙鷹隼般的眼睛裡燒著火星,“無論當時發生什麼事,那也是喬宴當官時發生的事!如果真的有罪,那也是喬宴的罪,如何能算到我們頭上?而且你、你……”
他咬牙切齒:“你沒有證據!”
晏傾說:“我在等證據。”
劉祿和眾人微怔:“什麼?”
雨撞鐵馬,聲如裂帛,在一片寂靜中,閃電劃過天際,一陣腳步聲打破了此間令人窒息的氣氛。
張文喘著氣,從門外一路跑進來:“少卿,我帶著圓慧來了!”
眾人齊齊回頭,雨棚下官員們目光或疑惑、或凝重、或驚懼,站在正堂下的劉祿身子晃了一晃,向後跌退,靠在了博物架上。
淋著雨的老和尚被張文拖拽進來,這老和尚抬起臉,滄桑的、皺紋縱橫的臉上,根本看不出是雨水還是淚水。
劉祿不安地嗤笑:“一個又啞又聾的殘廢有什麼用……”
晏傾溫聲:“但是你已經覺得不安了。當我去鐵像寺那日,當我見到圓慧的那日,方丈不正聽從你的話,將你給喬宴安上的罪,借方丈的嘴轉述給我嗎?
“你還想殺了圓慧……可惜那方丈行凶的時候,我已經囑咐過鐘郎君多照看鐵像寺。去年原永與你交換銀錢時,鐘郎君來殺你們。當時你們想反殺鐘郎君,無奈碰上我,我隻要抓活口……你們的計劃被我打亂,那鏢局成為了你們的眼中釘,偏偏你們不敢再下手了。
“而且,誰說一個又啞又聾的人,就什麼也做不了呢?”
雨水中,圓慧被張文攙扶著,一步步走向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