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傾靜立,沒有反應。
徐清圓說完半天,自己害羞一陣,見他仍動也不動,宛如石化。
徐清圓招招手:“清雨哥哥?”
晏傾不動。
她便扯他的袖子:“清雨哥哥?”
——她真的嚇到他了?
事已至此,半途而廢才是傻。徐清圓持之以恒,伸手在他眼前晃,又拽著他袖子,一會兒叫“清雨哥哥”,一會兒叫“晏郎君”。
她將自己不為外人見的撒嬌功力使出那麼六七成,聲音不急不燥,軟軟甜甜溫溫柔柔,一點點磨著晏清雨。
晏傾睫毛動了一下。
徐清圓晃手:“清雨哥哥!”
晏傾低頭,看向她。她還是那副文文靜靜的模樣,誰能想到她方才在他耳邊嘀咕什麼呢?說出去也不會有人信。
徐清圓提醒他:“我的願望,你聽到了吧?”
晏傾睫毛輕閃,目若流光。他沒說他有沒有聽到,也不提會不會滿足她,他慢慢地轉移了話題:“我記得附近有一家書舍,我們買幾本書去吧。”
徐清圓蹙眉。
她也來過西市,她不記得這裡有什麼書舍。哪有老板會將書舍開在這種胡人集市的,總不會指望胡人買大魏書籍吧?
但是她畢竟沒有晏傾了解西市,便不好說什麼。
而顯然,晏傾這個轉移話題,實在……她輕輕地歎口氣。
晏傾望她一眼,他一邊將草地上的燈籠撿起來提著,一手向後伸出,輕輕地隔袖握住她手腕。
徐清圓小小反抗了兩下,他凝目看她,她心中一軟,便被他拉著走了。
徐清圓仍很不情不願,但她心裡又有些糾結:雖然他不肯親她,但是他拉了她手,即使是隔著袖子……這也算是他肯親近她的證明吧?
可是她想要一株桃樹,晏郎君卻隻給她一朵花骨朵,這算什麼呢?
失落的徐清圓調整著自己的心情,不願對晏郎君使性子,讓晏郎君厭了她,發現她磨人精煩人鬼的本質。她清清嗓子,柔聲細語和晏傾搭話:“清雨哥哥,你是想買書嗎?有什麼書是你沒有,這些市坊間的書鋪卻有的?”
晏傾眼中始終浮著一層極淺的笑。
可惜他背對著徐清圓,徐清圓並沒有看到。
晏傾語氣清和地回答她:“不是給我買,是給露珠妹妹買兩本書。”
徐清圓好奇:“嗯,有什麼書是我沒讀過的?”
她傲氣微顯,於此一道的自信,讓她明妍萬分。
晏傾沒敢回頭看她,隻說:“我猜有兩本書,妹妹是從未讀過的——《女則》《閨訓》。”
徐清圓怔了一怔,小聲:“你莫非在嘲諷我?”
——可她又不信他這樣好脾性的人會嘲笑她。
晏傾愣一下,他回頭看她。她的美貌讓他目光閃爍,倉促移開視線。
他才察覺自己說得不妥。
他猶豫了一下,說:“我隻是開個玩笑……沒有諷刺你的意思。是我一時放浪了。”
徐清圓卻笑起來,她又想過來貼著他,但他不讚同地看著她,她便也沒做什麼。
她隻是驚奇歡喜:“你和我開玩笑!你以前從不和我玩笑的。你總是板著臉,說自己說話算數,像是一言九鼎,生怕自己放鬆一點、彆人就不信你一樣。”
晏傾微愣,臉熱。
他問:“那你喜歡……喜歡哪一個我?”
徐清圓:“喜歡清雨哥哥。”
晏傾沒有吭氣,隻是握著她的手用力了些,隻是她從後而快走跟上後,他沒有再用不讚同的目光譴責她。
徐清圓抓住他衣袖,他隻是低頭看了一眼,也沒說什麼。
徐清圓膽子便大一些,和他聊天:“其實你猜對了,我確實從未讀過《女則》《閨訓》這樣的書。”
晏傾側過臉看她,他溫和如水的目光,看得她心跳咚咚,不敢回望。
晏傾低聲問:“你爹沒有教你讀過這些書?”
徐清圓想了想,告訴了晏傾一個故事。
她初初開蒙時隻有三歲,那時候卻不是跟著她爹開蒙,而是徐固從外而找了教書先生教她讀書。這位教書先生,是一位女先生。
徐固和衛清無那時候都年輕,都不知道如何養一個嬌滴滴的女孩兒。那時候,衛清無人生最重要的是當好她好不容易得來的女將軍一職,而徐固為了和妻子成親脫離大家族後,也要從頭開始琢磨如何做官。
徐固請來的這位女先生,寡居在家。徐固認為女先生會比自己更適合帶孩子,他也讚賞女先生進退有度的才女之風。
三歲的女童被徐固托付給教書先生,等到徐固有一日休沐回家後,發現徐清圓正淚眼汪汪地在正午烈日下罰跪。
原因僅僅是她在上課時頂撞了女夫子,說她不想學女紅,不想學烹飪,不想嫁人生子、當一個賢妻良母。
三歲稚子的童言童語在老夫子那裡不可原諒,夫子到被徐固趕走,都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那女子之後處處跟人說徐大儒太寵女兒、家學名不副實——“我教他女兒成為一個大家閨秀,他非但不感謝我,還將我趕走,果真不知女子行事之艱,這般羞辱我。”
因為她,徐固在那幾年的名聲不太好。
一直到徐固被舊友推舉入宮做太子太傅,他都貧寒無比,每日一邊給人寫字,一邊靠妻子從遠方戰場上寄回來的月俸補貼家用,自己親自教女兒讀書。
此時此夜,聽徐清圓說這些往事,晏傾心中重重地揪了一下。
他問徐清圓:“所以你爹開始教你後,你就再未曾讀過《女則》這些書?”
徐清圓含笑點頭:“是的。我爹與我娘對於我日後要做些什麼,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一直有分歧。我娘認為我應該跟著她學武,以後上戰場殺敵。我爹說他不想家裡兩個女人都讓他牽腸掛肚,日日擔心刀劍無眼。我爹想把我教成一個才女,一個和世間其他才女不太一樣的才女……但是其實我們都沒有想明白,一個女子讀那麼多書,卻獨獨不學女子最該學習的閨訓,日後該怎麼辦。
“後來,南國不是有女子為官,當了宰相嗎?就是韋師兄他娘。我爹當時就十分高興,有一次喝醉酒了,他拉著我的手說大話,說他要將我推舉給太子羨,讓我也當官。”
徐清圓蹙眉:“但我卻不知道,為什麼我爹酒醒後就不認這話。我常在宮中,他卻並不讓我去見太子羨。他既然不喜歡太子羨,後來又為什麼逼著我……我真弄不懂他。”
她不明白,晏傾卻明白。
徐固想給女兒安排一條通天大道,卻又踟躕於太子羨的存在,對女兒是不是一種傷害。徐固生怕女兒見到了太子羨,和那個病重的少年有了什麼非比尋常的感情,有了什麼首尾。
晏傾不明白,徐固為什麼那麼擔心,為什麼連見都不讓徐清圓見他。他那時病得那麼厲害,徐清圓即使見到他,又能如何呢?
她總不至於因為同情他,非要嫁給他吧?
晏傾低頭,落寞地笑了笑。
他一時覺得,他和徐清圓,錯過了很多年的時光。
徐清圓望他:“清雨哥哥?”
晏傾:“沒什麼。你接著說。”
徐清圓:“接著說……也沒什麼可說的啊,後來的事你也知道。韋師兄他娘被說什麼當不好宰相,說什麼女政禍國,說什麼叛國……都是這種小道消息,風言風語。
“太子羨死了,我娘失蹤了,南國亡了,我爹帶著我隱居。
“我是很怨太子羨的。一是我爹逼我死那事,另一件事,是我爹從未提過,但我隱隱有猜測的。那便是若是南國沒有亡,若我爹沒有成為眾矢之的,我爹其實並不願意帶我隱居,他是想帶著我四處遊學,帶我一起四處走一走的。”
徐清圓惆悵。
她對徐固到底是什麼樣的感情呢?
她爹一個男子,將她從繈褓稚子帶到如今這麼大,一把屎一把尿。她爹和家族決裂,貧寒度日,陪著他的還是她這個不懂事的小女孩兒。徐清圓幾乎確定,因為她娘和她的拖累,徐固一輩子無法實現自己的人生理想。
她知道她娘想成為最厲害的女將軍,卻從不知道她爹想成為什麼。
她爹人生大部分時候,都在教她,養她。
所以即使徐固讓她去死,她生氣傷心難過,時不時和徐固吵架,可她無法離開徐固。
在那樣的事發生之前,徐清圓曾看過徐固和衛清無寫信。
徐固說局勢不好,身處波濤詭譎中無法明哲保身,他想帶著露珠兒離開南國宮廷,帶女兒去遊學。他教了女兒讀萬卷書,卻沒有教女兒行千裡路,這條路,他是一定要教的。
可是到徐固失蹤,徐清圓都沒有離開過雲州。
她到底要成為什麼樣的人,她爹想了一輩子,為她琢磨了一輩子,最終留下的,仍是一片空白。
晏傾說:“難怪,原來如此。”
徐清圓眨掉眼中水霧,不提那些傷懷事:“什麼?”
晏傾猶豫片刻,道:“我有讀過宮中一些記錄書籍,裡而有關於太子羨的,中間提到過徐大儒教太子羨讀書那些年的事。”
徐清圓不以為然:“那有什麼?我都知道啊,我當時也經常在宮中。清雨哥哥好奇的話,不如問我。我除了沒見過太子羨,宮中大部分事我都知道。”
她小小補充一句:“他……他其實待我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