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李固讓他們查觀音案,目的又是什麼?
徐清圓心中雜七雜八地想著這些,麵上則和晏傾一同去觀看這位走來的觀音堂的堂主——
管事激動地撲通跪下,行五拜三叩的大禮:“堂主!”
堂主是一位看不出具體年齡的中年男人,麵容普通,眼神寂寂,身長八尺。他看著威武雄壯,與李固差不多高,但和李固那樣的英雄氣概完全不同。李將軍那樣若是走路帶風的大人物,這位堂主的高個子對他走路倒是造成了一些影響……
他有些同手同腳,行走笨拙。
他好像一直在恍神,神色木訥。走過來時,他拿過玉瓶,為激動的百姓們賜福。百姓們歡呼,他動作一貫僵硬,也不說話。
賜福的甘露滴到管事身上,管事頭磕地。堂主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晏傾身上,落在徐清圓身上。
他死寂的眼神望著二人,光晃了晃,好像活過來了。
管事抬頭看一眼,解釋:“這對小夫妻也是來請聖母觀音玉石像的。堂主可有其他囑咐?”
徐清圓禮貌地向人請安。
堂主很長時間沒回應,徐清圓狐疑這堂主莫非是啞巴時,聽到堂主悶如雷、像在喉嚨裡滾了一圈的聲音:“無事。”
堂主一行人從他們身邊走過,本說要將徐清圓夫妻送回壁畫那裡的管事迫不及待地站起來,要去追隨堂主,不願意送徐清圓二人了。
管事臨走前,徐清圓隻來得及愕然:“您這就丟下我們走了?”
管事不耐煩:“堂主可以賜福!壁畫那裡又不遠,你們自己去就好。我要跟著堂主,離堂主近了,說不定聖母觀音娘娘就會垂憐我,幫我達成心願……”
徐清圓目光一閃,心想原來這才是真正的虔誠信徒。
徐清圓看晏傾。
晏傾終於說了從方才到現在的第一句話:“進佛堂時,郎君看著觀音像怔了一下,回頭便來看我夫人。可是哪裡有不妥?”
管事心不在焉:“沒什麼,就是一時間看晃眼了。我天天盯著聖母觀音像,看久了認錯也正常……徐娘子是個美人,我眼花看成了聖母觀音娘娘下凡,你們不要多想。”
徐清圓驚訝,晏傾也很意外。
小夫妻二人並未攔住管事多問幾句話,那人已經匆匆告彆,追堂主去了。
二人在街上默默走,徐清圓忍不住捂了半張臉頰,促狹笑:“我見那管事高高在上,以為他隻是領路人。沒想到他比誰都信聖母觀音,這般狂熱。”
晏傾:“若不狂熱,便進不了觀音堂內部了。”
徐清圓柔聲:“嗯,很有道理。隻是清雨哥哥,你不覺得那位堂主,看著哪裡怪怪的嗎?”
晏傾偏頭:“妹妹也覺得?”
徐清圓:“他目光渾濁,神思不屬,整個人一直在發呆。這真不像一位堂主該有的樣子。”
晏傾若有所思:“他確實狀態不佳,與尋常人不太一樣,看上去像是生病了……”
徐清圓搖頭:“哥哥,生病是你這樣的,不是他那樣的。他的樣子不是像生病,他更像是、像是……”
她一時找不出合適的詞,隻好道:“反正我不信這樣木呆呆的人能當好觀音堂的領袖。”
晏傾莞爾。
徐清圓見他笑了,便眨著眼一目又一目地側過臉看他。
許是她看久了,他臉熱側頭,低聲:“怎麼了?我哪裡不妥?”
徐清圓輕聲:“你方才一直在走神呢……你是在思考聖母觀音和維摩詰的事嗎?你也信這個傳說嗎?”
晏傾想片刻,慢慢道:“凡事必有現實為基底,才能勾出一個傳奇故事。聖母觀音若有俗名,有存在過,那她前往西域去探望維摩詰的故事,真真假假下,便有幾分真。
“我確實在思考這個故事,背後的真相是什麼。”
徐清圓認可。
徐清圓喃聲:“聖母觀音是佛學信徒的話,西域又盛行佛學,她探病維摩詰的故事借助了佛學傳說,但真相必然不是一個佛學故事。
“若是我們不將聖母觀音當做成佛者來看,她活著的時候,應該更接近於觀音堂對外宣教的一個形象,和觀音堂堂主的利益是在一處的。她前往西域,即使真的是拜見維摩詰,也不會獨獨是去辯佛。
“這個故事,更像是兩位先鋒不動聲色的一次試探,沒有戰火的一場交戰,是一次不會被任何史書記錄的‘外事’。這個披著佛學光華的故事背後,是利益交換,收買或屈服,戰爭或和平。無論他們談了什麼,最終結果是,甘州婬祀盛行,五胡和平定居,李將軍他們沒有發動戰事。
“王靈若,王女郎,王娘子,是一位很了不起的巾幗吧。”
晏傾抬頭,看著天邊飛雲。
他聽徐清圓疑惑問:“那麼維摩詰又是誰?這個故事用的‘探病’,但是主動前往,本身就是下位者麵對上位者的姿態。這不像是‘探病’,像是‘拜見’。西域中什麼樣的人物,擔得起這種拜見?恐怕南蠻王莫遮,都不能讓觀音堂的聖母觀音這樣紆尊降貴吧?”
徐清圓開玩笑:“難怪南蠻王想統一西域。恐怕南蠻王就想成為西域中的‘維摩詰’。我希望王娘子見的‘維摩詰’,不是南蠻王。”
而徐清圓繼續沉思:“那麼,他們除卻雙方立場,談了些什麼?這個故事不可能真的完全虛構,聖母觀音會想和維摩詰談什麼呢?
“是割肉施鳥的意義,還是煉指燒臂的痛苦?博學多識的維摩詰……如果這個人真的存在的話,他會如何回答王娘子,他是要求佛入山,還是披荊入世……”
晏傾輕輕開了口:“妹妹再這樣漫無目的地猜下去,恐怕自己都要編出一個新故事了。”
徐清圓赧顏。
她卻抬頭,與晏傾一同回頭看被拋在身後很遠的聖母觀音廟。她伸手輕輕拉住晏傾,靠近他一些,才覺得不那麼冷。
她低聲:“我真正想的是什麼,哥哥知道嗎?”
晏傾:“通往菩提彼岸淨土之前,人間勢力與野心利益糾纏著的雜念,是否包含在聖母觀音與維摩詰那場會談中?”
徐清圓搖頭。
她在他身邊暴露自己的軟弱:“我沒想那麼多,我聽管事說了聖母觀音割肉給人吃的故事,隻覺得害怕。在傳說故事中,她看著慈善聖潔,仁愛無比。在我們陰謀滿滿的猜測中,她擁有智慧和野心,可以無聲地化解一些矛盾。
“她好像是一個好人,可她擁有更真實的一麵。觀音堂留下的故事說她成佛了,但真實現實中,她必然是死了。她為什麼而死?是不是見過維摩詰之後,她很快就死了?
“聖母觀音娘娘普度眾生,可是王靈若……不獨獨是聖母觀音。她不可能是真正的神佛,為什麼卻被塑造成了神佛?她也許不是真正善良美好的人,但如果我們拋卻故事神化後的奇跡,看到的是她走向神壇中,在拋棄一些什麼。
“清雨哥哥,好像沒有人聽見她的呼救,沒有人救她。
“她不是真正的聖母觀音,她好像被傷害了。”
她打個冷戰,晏傾垂下眼。
徐清圓顫聲:“可觀音案,不可能僅僅如此簡單,對麼?”
他們沉默中,聽到一個小乞兒憤憤不平的聲音:“哼,什麼爛活,小爺不乾了!我才不拜聖母觀音呢,我爺爺說,聖母觀音都被你們挖了眼睛割了肉……”
罵罵咧咧的大人聲音追在後麵:“又一次褻瀆聖母觀音的!小子你有本事停下來,彆讓老子追上!”
晏傾和徐清圓二人對視一眼,看向那被追的滿頭大汗的小乞兒。乞兒對他們扮鬼臉一笑,臟汙的臉上隻有一雙眼睛明燦,他扭頭就跑。
大人們:“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