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廳的意外事件後, 早乙女天禮的情況被所有人看在眼裡。
現場的監控攝像記錄下了一切,即使隻是隔著監控屏幕看回放,也能體會到當時的驚險。
降穀零的確隻差一點就會被劃開喉嚨。
而天禮一直坐在位置上, 神情恍惚, 直到發現同期即將遇險,在掙紮中拿起了地上的槍,再也沒有猶豫的時間,將犯人擊斃了。
*日本刑法第36條第1項規定:對於急迫的不正侵害, 為了防為自己或者他人的權利而實施的不得已的行為, 不受處罰。
在正當防衛最受詬病的「不正侵害」、「為了防衛的行為」、「不得已的行為」這幾個要件, 早乙女天禮的行為都沒有任何值得爭議的地方。
於是警方調查的方向主要放到了犯人費爾曼是如何偷渡來的日本上,在對警校六個人各自進行詢問調查後就把人放了回去。
這件事對這群警校生造成的影響卻比想象中要大。
原先就有一定程度心理陰影的諸伏景光, 一心執行強硬的正義而險些造成同伴死亡的伊達航,在這種場合下沒有幫到太大作用的萩原研二和鬆田陣平, 差一點就喪命的降穀零……
以及至今在修養的早乙女天禮。
“所以零到底在鬨什麼彆扭?早乙女可是救了他誒, 連見一麵道謝都不敢,他怎麼這麼膽小啊。”已經和降穀零關係好上不少的鬆田陣平有些看不下去了。
他本來就是想法很簡單的那類人, 平時表現得旁若無人,思維模式其實異常單純。
幾次看見降穀零躊躇著在早乙女天禮的宿舍門口, 鬆田陣平十分疑惑, 明明是一言不合就拳腳相向的性格, 怎麼突然扭捏起來了。
“因為愧疚吧。”萩原研二說,“聽諸伏說,早乙女小時候生活在英國,以他那天對剃刀黨的了解來看, 或許是吃過苦頭, 所以才會那樣反常。”
“啊。”鬆田陣平也想起來了, “沒錯,當時他完全不像是能開槍的狀態,手都在抖吧,這樣還能在擊斃離零那麼近的犯人……有點厲害啊。”
“現在不是感歎厲害的時候啦,陣平。”萩原歎氣,“我們兩個早就習慣了亂來,所以無所謂。班長和諸伏調整得很快,就隻剩下這兩個人。”
“煩死了煩死了,又不是小孩子。一個說「多謝啦兄弟」,另一個說「你這是什麼態度啊,給我土下座恭敬地道謝,然後從此對我言聽計從啊金發混蛋」——就不能這樣嗎?”
萩原研二:“……快收收你的醜陋,陣平,即使作為朋友我也快看不下去了。”
鬆田陣平“哼”了一聲,又想起什麼:“不過,明天不是文化節嗎?零和早乙女都沒有請假吧,好不容易有鬼佬管不到的一天,乾脆把他倆抓起來,然後一個說「多謝啦兄弟」,另一個——”
“後麵那些糟糕的東西就不用重複了!”萩原研二忍不住喊道。
不過文化節的確是一個把事情解決的好機會,他們在警校的時間隻有半年,還伴隨著非常繁重的訓練和學科,除了周末外,能空出來的時間其實不多。
如果留著疙瘩,大家都會覺得十分遺憾的。
稍微一合計,兩人轉頭就去找上了其他兩個人,決定了當天的行動計劃。
***
作為最沉默的當事人,早乙女天禮在這段時間一直在梳理情緒。
倒不是被誤會的應激啊,早年的心理創傷啊之類的東西,天禮在研究的內容簡單概括的話就是:《論事件和人物心境轉折的合理嵌合與發展》。
可以說是寬政大文學係的每周必修小論文了,時隔這麼多年重新撿起來還挺新奇。
開槍的時候心頭湧現的難受是真實的,天禮抓住了那瞬間的心態,將其當作了自己研究的重點。
費爾曼的死亡對早乙女天禮這個個體而言不痛不癢,他是死於十幾年前的爆炸,還是死於基安蒂的狙擊,又或是被自己殺死,沒有區彆。
遲疑的理由早在現場就清楚了。
出手的風險就是暴露,在天禮剛剛意識到琴酒態度的當下,他最無法接受的就是,因為暴露引起的任務失敗。
即使失敗了其實也不會有生命方麵的危險,早乙女天禮這麼多年在組織裡的作用非常明顯,隻要不是背叛這類的大問題,無論如何朗姆都會留他一條命。
可這是天禮在十八歲當天背著琴酒接下的任務。
他違背了琴酒的意誌,最後得到一個並不美好的結果——既不聽話,又沒用——琴酒不需要這樣的人。
這是他遲疑的根本原因。
而開槍時候的顫抖就很有意思了。
起先,天禮認為是「以身犯險」的條件反射,是一種身體本能,但仔細回想,好像也不是那麼回事。
他不想看見降穀零和餐廳的那個男人一樣被割開喉嚨。
這個金發黑皮的同期應該依舊性格率直又坦蕩,說得好聽是正經,說得不好就是死心眼。換言之,天禮想象不出他死在自己麵前的樣子。
如果隻看早乙女天禮的行為,站在局外人的立場進行分析,可以得出的結論不外兩個:
一、「在竭力避免琴酒眼裡變得沒有價值」和「我不能讓降穀零死在我麵前」之間,他掙紮著選擇了後者。
所以潛意識背負上前者的代價,這是作為早乙女天禮而言完全無法承受的後果。
——這是膽怯。
二、「請離我的朋友遠一點」。
這句話脫口而出。天禮沒辦法歸納當時的心情,於是乾脆推到了一直都沒能琢磨透的「朋友」上。而貝爾摩德警告過他,對於他們這種人而言,「朋友」是致命的。
——這是恐懼。
但這兩個結論單純的疊加不足以支撐天禮在那一刻情緒的爆發。
在認真探索一段時間後,當事人恍然大悟。
如果將人對與情緒作出的反應設定一個闕值,比如把怒不可遏的數值為10,那麼從零開始計算,遇到蠻橫不講理的人+1,遭受不公正的對待+1,遭受親密關係的背叛+3……直到疊加到10。
於是這個人再也承受不了,開始因為這種「怒不可遏」而作出一係列舉動。
但是情緒不是那麼簡單的東西,連續性有關聯的遭遇會直接讓十進製變成二進製。
「1+1=10」
在可能被拋棄的慌張和害怕嶄新友誼相互疊加的時候,早乙女天禮抵達了那個闕值。
「單純的人反而更容易崩潰啊。」
天禮得出了這種從很多書裡都總結出的結論,但自己體驗過又是一種全新的感覺。
捂著砰砰跳動的心臟,早乙女天禮感到了莫大的滿足。
如果能將此刻的思緒化為文字下的人格,那無疑是鮮活又奪目的,沒有任何人能否認角色存在的事實!
他寫的日記就是最有力的佐證!
長時間陷入複雜思緒裡的天禮瞬間神清氣爽,快樂,太快樂了!
「回去之後我還能寫十本!寫出風采!讓研一君完全折服在我一日千裡的巨大進步下!」
或許是這種快樂太讓人著迷,早乙女天禮久違地睡了個好覺,還做了個夢。
夢裡是鬆本清張的新書發布會,著名死宅作者當然不會堂而皇之露麵,而是悄悄躲在人群裡看他們的反應。
來的人全是熟麵孔,除了禪院研一和那些認識的工作人員外,還有一向聲稱自己隻是把他的當作打發時間工具的江戶川亂步。
看了他的新書,亂步大為讚賞,一邊捧著他的新作一邊真情實感地進行誇張的稱讚。
鬆本清張很虛偽地和他客套了兩下,嘴上說著「哎呀,亂步就不要以朋友的立場來鼓吹了,我哪有那樣優秀呢」,嘴角的笑一直沒壓得下去。
接著,一個聲音從角落裡傳出來:“彆做夢了,快醒醒!”
“什麼做夢!這可是我親身體驗後的優秀作品,怎麼能說是做夢呢!”清張轉過頭憤怒反駁,剛一回頭就看見了鬆田陣平放大的臉龐。
“彆做夢了,早乙女!怎麼這樣都叫不醒,你到底是睡得有多死啊!”
早乙女天禮一下子清醒了。
新書發布會消失了,禪院研一消失了,江戶川亂步也消失了。
鬆田陣平還在。
他正跪在天禮的床上,雙手抓著自己的肩膀一直晃啊晃啊晃,表情有些崩潰:“我叫了你五分鐘,五分鐘啊!這可是大下午,再不醒的話我就隻能把你扛去醫務室看看是不是成植物人了!”
好夢被殘酷的打斷,就算是從來沒有起床氣的人也開始遷怒,更何況鬆田看他睜開眼後還沒有停手的意思,反而加快了頻率,簡直像是想把他的頭直接搖下來的程度。
“清醒了沒,清醒了吧,看看你麵前的池麵真男人是誰?”
“……”
“不是還沒醒吧?”
天禮啞著嗓子從床邊摸水杯:“今天是文化節,沒有課也沒有訓練,你來乾什麼?”
水杯倒是摸到了,昨晚入睡前倒滿水的杯子現在空空如也。
“持續不斷喊了你五分鐘,會口渴也是很正常的吧。”鬆田陣平跳下床,並不正麵回答問題。
他把水杯奪走,放回床頭櫃,接著以非常狂野的力道把天禮整個人從床上拽了下來,隨手從衣架上摘下外套。
“我們還要去叫零,那家夥什麼時候養成了和你一樣的壞習慣,走啦走啦。”
被組合拳打得措手不及的天禮一邊被拉著在宿舍樓走廊狂奔,一邊吐著斷斷續續的話:“鬆田……陣平……”
“乾什麼?”
“降穀……零……起床……和我有……什麼關係……”
“什麼叫「什麼關係」,我怎麼清楚你們的關係。”鬆田陣平笑出強大,“哈哈哈,讓你這段時間不來訓練,怎麼這麼虛弱,好慘哦。”
早乙女天禮:“……”
和十分自我的小孩生氣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還不能真的發火,就算發火多半也隻會把自己憋出一肚子內傷。
於是這股憤怒被完美地轉移到了另外一個完全無辜的當事人身上。
降穀零連著幾天沒睡好覺了,並不是為差點喪命而後怕,而是在他得救的瞬間,看見的早乙女天禮的眼神。
那個一向沒什麼感情波動,被他暗地裡稱呼為人偶的同期,在那個時候眼底露出了冷峻又脆弱的綠。
是鬆林上堆積的雪,在震顫窸窣下墜,碎成一地。
而在犯人死後,早乙女天禮眼裡碎掉的光又重組了,看著自己的綠眼亮得觸目驚心,降穀零隻要一閉眼就能回想起來。
人偶不會有那樣明亮的眼神,就算是人類也少有吧。被那樣的目光注視著,「我好像是個很重要的人」的想法逐漸成型。
可那是早乙女天禮啊,在大學快畢業的時候和他從來沒什麼好話,到了警校也相看兩生厭的人。
腦子裡亂糟糟的,也沒有來得及去找早乙女問清楚,降穀零熬到很晚才睡著。
應該沒過多久,或者說睡眠裡的時間是無法掌控的。
降穀零的眼皮還很沉,一股力道把他晃來晃去。剛睜眼想要發脾氣,一直籠罩著他的綠眼睛讓他驟然產生了是否還在夢中的錯覺。
接著,對方麵無表情說:“起床了,同學,快在下午四點開啟你醜陋的人生。”
把他晃起來的主謀,鬆田陣平“噗嗤”一聲笑出來,鬆開他肩膀的同時豎起大拇指:“還得是你啊,早乙女。”
早乙女天禮不搭理鬆田,那股還沒睡醒的困勁兒讓他看起來沒平時那樣冷淡了,隻是嘴裡吐出的話依舊很有屬於「早乙女」的風範,直接開始大範圍掃射起來。
“還沒從劫後餘生中回過神嗎,五打一都能這樣,「日本最善良的警察預備役」,聽到這樣的評價很高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