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乾脆利落地扔進壁爐,手縮回外套中,渾身上下除了白色毛氈帽外就隻剩下小半張臉。
“不知道呢。”他說。
奧列格:“……”
原來你是趕著來毀屍滅跡的啊……
果戈裡還在倔強的討個說法,全然一副受害者的模樣,放在莫斯科的話,這一幕完全就是童工控訴黑心企業家,試圖為自己討個公道的完美範本。
好在大人總是知道要怎麼轉移話題。
“你相信我能帶所有人離開古拉格嗎?”奧列格問。
果戈裡立刻又像收回翅膀的蝙蝠那樣,異色的瞳孔被驚擾後乾脆地眯起來:“能……能的吧!”
“所以你不想要「自由」。”
“我沒有那種東西。”果戈裡伸直了脖子,認真地控訴,“你給了他們想要的,但是給我不想要的,這完全不公平——對吧陀思!”
費奧多爾用輕闔上的眼皮來表示自己拒絕參與進這場對話。
奧列格提出了一個問題:“為什麼你會覺得,離開古拉格就是「自由」呢?”
“什麼意思……”果戈裡乾巴巴問。
“即使是外麵的那些人,也不敢肯定的說自己是自由的吧。”奧列格說,“來到這裡之前的我、達尼爾、費季卡也一樣,真的有能斬釘截鐵這樣說的人嗎?”
果戈裡猶豫了好一陣,他有點被繞進去了,但不想承認自己對被剝奪的東西其實一無所知的事實,於是違心地說:“因為古拉格的人都是這樣講的……”
“想要出去的人覺得出去是一種自由,但你屬於不想出去的那一類。”
奧列格大概看穿了果戈裡的小心思。
“所以說你其實完全不知道屬於你的自由是什麼啊,果戈裡,不離開古拉格的話,你甚至永遠不知道自己被奪走了什麼。”
果戈裡敵不過這樣詭異的辯論,他覺得奧列格像是在狡辯,但對方的態度太過於坦率,也太過於真誠。
以及,他的確對自己被奪走了什麼沒有概念。
果戈裡就這樣站著思索了很久,奧列格也不管他,時間一點點流逝,壁爐奢侈的火焰已經熄滅,費奧多爾的呼吸趨於平穩,似乎真的睡著了。
處理完手頭的事情後,奧列格看果戈裡還在那兒思考,緩聲喊他:“果戈裡。”
“誒……?”果戈裡抬起頭。
“不一定要馬上得出結果,你的人生還很長,難道要在這裡站一輩子嗎?”
奧列格看了眼費奧多爾,嘴唇動了動,聲音放小了一些,戲謔的語氣很緩和。
“慢慢想吧,我的「欽差大臣」。”
·
入夜。
“你在祈禱嗎?”
一個幽幽地聲音在耳邊響起,悄無聲息,像是變幻不定的影子。
亞科夫嚇了一跳,合十的手也攥緊,目光如炬望向聲音的方向。
他認出了這個聲音,是跟在奧列格身邊的那個男孩,戴著保暖白色帽子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出現在床邊的不止他一個,還有躡手躡腳的果戈裡。果戈裡已經拚命捂著自己嘴了,話還是不斷往外蹦。
“季阿娜真的能拖住老師嗎?我怎麼覺得她會一秒「投敵」把我們給賣了呀……”
季阿娜就是那個沒有臉的小女孩。
費奧多爾淺笑著瞥了果戈裡一眼:“你在害怕被責怪?”
果戈裡挺起背,一手拍在床沿,石塊把手硌痛的瞬間臉皺成一團,依舊強裝若無其事的樣子。
他煞有其事地重複了一遍之前費奧多爾的話。
“亞科夫——你在祈禱嗎?”
亞科夫下意識地想要翻下床去看自己藏在石洞裡的食物是否還在。
誰都知道果戈裡這個小鬼的能力,古拉格沒有他拿不到的東西,區彆隻在於他是否知曉。
但亞科夫動不了。
不知從何處伸出的手捂住了他的嘴巴,按住了他的胳膊。
那股力道如此之大,如果動彈的話,手臂和腳踝就會被擰斷,按在臉上的手指會嵌入比皮膚更柔軟脆弱的地方。
亞科夫這才發現整個房間的人都醒了,他們隻是如木偶般一言不發,直勾勾盯著床上的自己,那眼神已經是在宣判死刑。
“之前教唆異能者放火,趁機盜取食物的人也有你,在那之後,算好空檔隔三差五勒索小孩的也是你。膽子可真大啊亞科夫,明明之前是個畏畏縮縮的窩囊鬼誒——”
果戈裡搖搖頭,有些惋惜道,“這些都沒關係啦,畢竟古拉格允許一切,但是你不該說那樣的話。「是奧列格帶來了不幸」,你甚至把這句話當作招募夥伴的宣言。”
亞科夫發出“唔唔”地悶聲,似乎想為自己辯解。
費奧多爾此時才開口,帶著些許笑意:
“祈禱是在絕望之時寄希望於萬能的主,祈求他能聽見自己的願望,可惜主聽不見古拉格的聲音。”
“犯下罪隻需要半小時不到的時間,很輕鬆吧。你們膽怯過,又在了《律賊》之後下定了決心。覺得這是內心發生脫軌的衝動,是在以自己的意誌裁決事件,這是人類無法避免的事。”
“如果是他,一定會寬恕這一行徑吧。”
“你犯了罪,卻想逃避懲罰,不止是現實層麵的懲罰,還有精神上的折磨——為什麼會覺得有這樣的好事呢?”
聽著這些話,恐懼感攀附上亞科夫的神經,他的大腦一跳一跳地,心臟反而快要被嚇得停滯了。
我在害怕什麼?他難道比前代監獄長還要凶惡嗎?
亞科夫在此時意識到了。
費奧多爾最令人驚恐的地方不是在長大的過程中逐漸樹立起了那樣的品質。
而是當你按照往常一樣分食著黑麵包和肉條,開著因為奧列格的存在而顯得無傷大雅的玩笑,背地裡叫他「占儘便宜的小鬼」,被挑釁回了一句「是啊,年幼者優待就是這樣無可奈何呢」……
就是在這樣的時候,他冷不丁地隨手作出的某個舉措,說出了某句話,讓人對他黑色的本質目瞪口呆。
那就發生在某個瞬間,不給人任何反應餘地,能反省的隻有因為被蒙蔽的自己身處糟糕困境的事實,而費奧多爾甚至不是在刻意欺騙。
費奧多爾將所有的恐懼都看在眼裡,他不以為意,嘴角的弧度都沒半點變化。
“噓——小聲一點,儘管讓季阿娜纏著奧列格,那也不是萬無一失的方法。奧列格拒絕了繼任監獄長一職,但不代表他沒有獲得古拉格的「偏愛」。”他說。
亞科夫睜大亮紅如炭的眼神不敢再注視著站在自己身側的男孩,他看向那些沉默的大多數,想要從這些人身上討要一個公道。
你們是不是瘋了?大家都是暴徒,你們憑什麼用這樣注視著卑劣者的目光裁定我?
亞科夫想這樣喊。
自從奧列格成為他們的「老師」後,大家接受了全新的準則。
並非強迫性,而是約定俗成的規矩。
在那之下,便沒什麼可顧慮的。
唯一的心照不宣的準則就隻是:不要讓「老師」感到困擾。
就像現在,費奧多爾和果戈裡來到這裡。
他們身邊是無數個在白天溫馴垂著頭,向奧列格寒暄問好的家夥,褪去了堅韌明媚的外皮,露出黑乎乎的內裡。
亞科夫想要質問他們:「老師」會寬恕我,你們又憑什麼來對我進行審判!
“他為律賊,我為素卡;他寬恕,我審判;他說自己不是監獄長……”費奧多爾抬起手,似乎是想要輕輕搭在對方頭頂。
他輕輕地拋下了一劑重雷:“他當然不是,因為在他拒絕之後,新的監獄長是我。”
當手指貼上亞科夫頭頂的那一刻,他所有的掙紮都停止了,雙眼瞠得極大,不甘和怨懟凝固在眼眶中,化為眼淚從臉頰滑下。
“所以你可以向我懺悔。”費奧多爾說,“我聽見了,可我不會寬恕。”
他悲憫說:“贈予你的罪,以罰。”
血液從五官溢出,禁錮著亞科夫行為的手扯開了,即便如此他也沒有任何反抗。
石壁將要塞劃分為冷熱分明的兩塊,若是站在廣場上便能看見這割裂的現狀。
二樓壁爐的火光閃爍著。
圍坐在火爐旁邊的奧列格一邊將那些不得已被淘汰的書籍撕開,扔進壁爐中維持火焰,一邊輕聲向季阿娜說著什麼。
能反映出季阿娜輕鬆心情的是她全然放鬆的四肢,和話語裡的雀躍。暖光在她沒有五官的臉上明暗忽閃。
她聽著奧列格的承諾,在心裡理解著因為五官被剝奪而喪失依舊的「熱淚盈眶」。
一樓則是充斥著冷硬和血色的世界。
每個人都隱沒在二樓的餘光照不亮的地方,罪與罰不會寬恕,沒有任何「罪」的人類在施舍屬於他的憐憫。
奧列格將古拉格變成了一個雖然貧瘠但富有生機的地方,而費奧多爾隻是站在這裡,都像是要把所有的希望都掐滅。
——就和是白晝與黑夜的交替一樣。
白晝不會乾涉黑夜,黑夜也不會覆蓋白晝。
至少在此刻,他們都代表著明天。
而明天的確到來了,奧列格沒有功夫去理清是否少了人,廣場上的冰雕又是怎麼回事。
因為在那之前,達尼爾衝進了房間,指著門外,指向更遠的地方,語氣分不清是急促還是驚恐。
“有人誤入古拉格了,就在上次您說影子最清晰的坐標上!”
***
【許多人都會問:「他」憑什麼統治古拉格?
若是被律賊們聽見,這些卑鄙的嗜血禽獸會以泛著紅光的仇恨視線死死盯著你。
若是被素卡們聽見,鬣狗般癲狂的告密者會將冒犯者的姓名傳遞至古拉格的每個角落。
冒犯者會被逼至由紅磚和雪泥鋪開的廣場。
在「他」來到這裡之前,這是監獄長享受行刑的露天舞台,在「他」來到這裡之後,這是我們瞞著「他」懺悔的集會之地。
沒人真正動手,我們如同隻剩下骨架和眼球的禿鷲,一言不發死守在周圍,直到那人的身影代替紅磚和雪泥,無人問津的廣場落下大雪,帶走一切熱量,讓他成為西伯利亞被封鎖邊界線的又一根冰樁。
這是最好的結局,因為若是被跟在「他」身邊的那兩個少年聽見這個問題……
那不是能寫在書裡的內容。
不如把這個問題緩和一些,這樣或許就能拿到答案——「他」是誰?
我,西西伯利亞平原抵禦異能戰爭全境戰線上將,將戰爭驅逐出西伯利亞聯邦的戰時總指揮官,達尼爾·費多羅維奇·伊萬諾夫,在此以靈魂起誓,所述之言絕無半分虛假。
Sib Lr(塔塔爾語:沉睡之地)沒有謊言。
*「他」是沉睡之地唯一擁有兩顆心的人,一顆心流血,一顆心寬容。
與戰場相離的西伯利亞從不安寧,*上帝和魔鬼在這裡搏鬥,那戰場便存在於人們心中。
曾有人問我為何要和律賊為伍,我怒斥:*我要把這人溺死在廁所裡!
我不恥於與任何惡劣的人為伍,不論是律賊、素卡、猴民……我不在乎。
令我感到羞恥的卻是這個問題本身。
我並非與律賊為伍。
我與萬世傳頌之王同行。
————達尼爾·費多羅維奇·伊萬諾夫上將《凜冬追憶》·選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