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還是河對岸的生靈回答了他。
「西川來了自稱『鬼舞辻無慘』的鬼,他妄圖吞食荒原的惡鬼。卻被斬成兩截。下半身沾上了惡鬼化為實質的怒火,哀嚎著四處逃竄,點燃了西川的一切。上半身逃出了西川,惡鬼追了上去。」
在西川會被稱為「惡鬼」的,也隻有自己便宜兄弟了。
朝彥琢磨著到底是哪個不長眼睛的鬼,居然還特意來對兄弟下手,明明那家夥看著就像是很不好惹的吧?
而且被砍成兩截還能逃……也是神奇。
“他們往哪個方向走了?”朝彥問。
河對岸的葦草向他指了個方向。
順著那個方向一路走,薄朝彥沒找到自己便宜兄弟,倒是先遇到了一個小孩。
其實也不算遇到,那個小孩就坐在槐樹下,下巴擱在膝蓋上,黑色的眼睛平視前方,似乎在走神。
在看見薄朝彥後,男孩從地上站起來,一直目不轉睛看著他,直到朝彥走到他的身邊。
袖口被拽住,朝彥低下頭,那孩子問:“你從平安京來嗎?”
——男孩特意在這裡等他。
薄朝彥有些好奇:“是。”
“你認識一個長著四條胳膊,兩張臉的人嗎?”
“認識。”
“你是薄朝彥。”
最後這句話是全然的肯定口吻。
薄朝彥這才認真打量這個小孩。
男孩很瘦,個子卻不算矮,已經陳舊泛黃的麻織衣物在他身上明顯小了一號,手腕和腳踝都露在外麵,和那張臉一樣,臟兮兮的。
他有一雙和薄朝彥很像的漆黑眼睛,不同的是,那雙眼睛中沒有任何東西,是空落落的黑。
“沒錯,我是薄朝彥。”朝彥說。
“那個人說你會找上來,所以讓我在這裡等你。”男孩的語速放得很慢,聽得出來他在醞釀最準確的措辭,“他讓我轉達幾句話。”
“哦?”
“「我餓了。很無聊。煩死了。」”
薄朝彥有些啼笑皆非,這算什麼轉達,真的想抱怨的話那就直接麵對麵說啊!
男孩又說:“「你還沒厭煩嗎?」”
朝彥幾乎能想象出便宜兄弟說這話的模樣,凶神惡煞的,也沒不耐煩的情緒,比單純的詢問要多一些指責。
“所以就看著大火燒光了一切,這也太……”
“「我要去找點有趣的事,告訴你這件事也算是『有趣』,你能親眼看見就更有趣了。」”
“……”什麼亂七八糟的。
直覺告訴薄朝彥,自己便宜兄弟口中的有趣絕對不是什麼好事。男孩看起來還沒轉達完,朝彥先問:“他去哪裡了?”
男孩快到嘴邊的話頓了頓,接著指向槐樹後:“他起來不是很高興,我問是不是餓了,他聽完想要吃掉我,所以我讓他去村子裡了。”
薄朝彥:“……”
男孩還在說:“村裡有很多人,應該夠他吃飽了吧。”
“……”
說不清的感覺攀上了後脊,男孩回答得很乾淨,是和之前傳話不一樣的利落,因為不需要思考,直接將腦海中的想法說了出口。
他不害怕,平鋪直述地表達著。
“那是……你的村落嗎?”
男孩點頭:“母親被他們殺死前,我一直在那裡生活。”
薄朝彥二話不說,反手握住男孩的手腕就向他指的方向快步趕去。
男孩被迫小跑著跟上薄朝彥的腳步,沒跑兩步就開始喘上了。朝彥看了他一眼,很乾脆把人抱了起來。
他很輕,好像渾身上下都隻有骨頭的重量,抱在手上能夠清楚感覺到小孩的骨骼硌在手臂的觸感。
“那已經是很多天前的事了,現在過去也找不到人的。”男孩說,“而且也沒必要去救他們吧——「如果能殺掉我,那就不會死。如果殺不掉我,就會被我殺掉。」這也是他要讓我轉達的。”
“這樣的說法,倒像是在宣判所有「弱者」的死期。”朝彥隻想歎氣。
“可村子裡的人也是這麼想的。”男孩說,“他們說西川的火是我母親導致的,妖物應該被除掉,所以抓走了我的母親。雖然我的母親並不是妖怪,但是被放火燒死了。我沒有殺掉他們的力量,所以隻能逃走……弱者被殺掉是很正常的事啊。”
所以說便宜兄弟的觀念從小開始就偏得離譜啊!!!
他不覺得世界上存在除了薄朝彥之外的同類,所以個體之間是不存在什麼聯係的。
荒原原始的生活不斷加深著這樣的概念,就算薄朝彥很認真的給他說過,我們和其他人沒什麼區彆,他也不會當一回事。
因為肉眼可見的區彆是客觀存在的。
他的怒火可以點燃整個西川,就算普通人構思出多麼精妙的計劃來對付他,在絕對的暴力麵前也隻有被宰割的份。
朝彥在很早之前就隱約感覺他永遠也不會改變這種觀念,就和他不想被伊邪那美左右一樣,任何試圖定義他的行為都會被他潛意識抗拒。
“你是這樣想的嗎?”朝彥隻能低頭詢問這個孩子。
男孩仰頭和他對視,攥著薄朝彥領口的手緊了緊,沒有回答。
——他在忖度,尋找一個更容易令我接受的答案。
那就沒必要等他的答案了。
薄朝彥加快了步伐。
等他趕到男孩所說的村子,做的第一件事是捂住了男孩的眼睛。
不用詢問,薄朝彥也能從眼前的場景推斷出發生的事情。
他一言不發地看了很久。
“「你可以來找我,我會去找你。」”被蒙住雙眼的男孩說,“這是他讓我轉達的最後一句話。”
非常沒頭沒腦,說出這話的男孩也不明白是什麼意思。
如果想要碰麵,那就不要離開就好了啊——通常情況下是會這樣想的。
薄朝彥知道他在說什麼。
「我們互相不理解,但我們互相了解。」
「我不可能看得慣他越來越出格的行為,他也不可能承認我不傾向他的立場。」
「所以他知道,再遇到我的話,會被我的「語言」控製。所以我知道,再遇到他的話,會被他的「暴力」傷害。」
錯開的時間居然也顯得體貼,雖然這種體貼放在他們倆身上的時候,雙方都會覺得虛偽又欲蓋彌彰。
真是……太糟糕了。
薄朝彥轉身向村落外走去,他依舊捂著男孩的雙眼,聲音平淡:“你叫什麼名字?”
男孩回答:“麻葉童子。”
“你的母親給你取的名字嗎?”
“是的。”
“那麼,麻葉童子,現在你有兩個選擇。”
麻葉童子的眼睛一眨一眨,睫毛掃在朝彥的掌心。
“我會將你放在下一個路過的村落,並且拜托那裡的人照顧你。”朝彥說。
麻葉童子立刻否決了:“附近的村落都認識我,他們不會接納我的。”
狂言家沒有解釋自己的「拜托」帶有怎樣的效力,既然一個提議被否決了,那他也就自然地提出了僅剩的選擇。
“我會帶你回平安京,前提是,請忘記那些轉述給我的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