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極與極,可就和極致的愛和極致的恨一定都出自同源類似,那是強烈到無法忍受的強烈感情才能催生的東西。」
「我們都不覺得自己是被這個時代創造的人,一個是觀望著偽裝,一個是直接拒絕。」
不求同,隻存異。
薄朝彥在之前就知道的——
「我們互相不理解,但我們互相了解。」
「我不可能看得慣他越來越出格的行為,他也不可能承認我不傾向他的立場。」
「所以他知道,再遇到我的話,會被我的「語言」控製。所以我知道,再遇到他的話,會被他的「暴力」傷害。」
但這樣其實並不糟糕,探索對方就是了解自己,這樣怎麼能算是糟糕呢?
失去黃泉記憶依舊不想被束縛的狂妄者,和本來就不屬於這個時代的旅人,他們都不清楚自己所處的位置。
所以他們不會殺掉彼此,如果那樣的話,世界上就隻剩下殘缺一半的自己。
「我是誰?」這或許是所有生靈需要麵對的共同的問題了。
“隻不過……果然還是會很不愉快啊。”朝彥說。
麵前的男人居然也點頭,順帶嘲笑他的虛偽。
平安京一隅鬨出的動靜早就攪得人心惶惶,數不清的武士和術師都等在領域外,他們不能踏進一步,這一步就是生和死的天塹。
當天色逐漸變亮,領域消失了。
首先衝進去的是返回到這裡的裡梅。
裡梅和狗卷作生互相折磨一整晚,誰也奈何不了誰,裡梅煩死了這個嘴巴裡念叨東西的咒言師,不具殺傷力的咒言奈何不了他,卻也擺脫不掉。
他乾脆熄了殺掉這家夥的心思,看到這個被血色籠罩的庭院恢複了往日的寂靜。
繼續往裡走,遍地都是血液,土壤被浸得透潤,說是血流成河也不為過。
很難相信這是兩個人弄出來的動靜,就算把人身體裡的血全部抽空也不會有這樣恐怖的陣仗。
隻眼隻腿的狂言家被他的兄弟扶著,他們身上沒有任何傷口,也沒有欲將對方置於死地的針鋒相對。
如果有誰見過當初他們在荒原的模樣就能知道,在那六年時間裡,他們一直都是這樣的,沒有任何改變。
“即便如此,如果你亂來的話,我不會像昨晚那樣好說話的。”狂言家說。
他的兄弟覺得好笑,也切實大笑出聲。
“還有,再挖我眼睛的話我就把你手砍了。”
對方笑得更大聲了。
薄朝彥冷漠說:“你覺得我不會殺掉你?”
“你殺不了我。”那人回答道。
在結尾,他們說出了曾經出現在對方口中的話。
平安京在此刻又掀開了嶄新的一頁,那是被稱為「墮天」的咒術師和狂言家達成某種和解之後才誕生的全新局麵。
咒術師沒有離開,也沒有做出令人不得不舍命反抗的暴虐行徑。
他成為了平安京一塊驅散不開的陰霾,平等地籠罩在每個人頭頂,使人不得不退讓,或是服從。
不是沒有人去求見狂言家,可狂言家對自己的兄弟閉口不談,要是有人繼續追問,他也隻是搖頭,說還不是時候。
還是不是時候?什麼時候?
安倍晴明替好友給出回答:“當薄朝彥真正決定自己要成為「何物」的時候。”
***
【我和兄弟平穩相處的光景幾乎沒有。
我和他互相厭惡,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也是常有的事情,可他卻經常找我。
他想要找到我總是有手段的,不拘泥於晴明混淆視聽的方術。
我罵他像狗,他就挖開我的左眼,我把他削成普通人的模樣,他就把我僅有的右腿也斬斷。
光是描述這都是很令人驚懼的事情,是人類社會不應該存在的殘忍行為。
更驚懼的是我居然習慣得很快,並且並不反感這種原始而有用的交涉方式。
感情因為它的虛無縹緲而難以用準確的句子來描述,廝殺實實存在,這才是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
晴明偶爾會歎氣,說他的目的就是如此。
可晴明不會評價這樣好還是不好,在他眼中,這是兄弟倆的因果,因果相纏,旁人插不了手。
「但你不能沉迷。」
我沒有沉迷,雖然不能否認,這種粗暴的行徑攜帶著令人上癮的刺激。
我和他罕見地在用相同的形式,從對方手中榨取自己需要的東西。隻要不涉及生死,好像多麼過分的舉措都隻是玩笑一樣的惡作劇。
荒誕的是,賢者施善隻會被誇讚,惡徒收斂則會被供奉。
平安京的人有了秘而不宣的共識,他們將我的兄弟視為了異於「陰陽師」和「咒術師」的第三類存在。
向他祈求風調雨順,向他祈求闔家平安。
他給咒術師開了一個不好的先例,越來越多的咒術師開始不再以「□□」為追求。
除了隱約有和氏族扯上聯係的禦三家,那些沒有家族的咒術師開始變得「尖銳」。
「萬」——這個名字開始出現在我耳邊。
她無疑是咒術師,因為自己的天賦乾脆地被下層貴族供奉起來,我第一次見她,是在和晴明一起外出時候的路上。
如果說我的兄弟是在人類範疇外的乖張,那她應該就是人類範疇中的任性吧。
覺得衣物是累贅,所以光著身體到處跑,身後還跟著不斷勸阻的侍女。
沿途的人看也不敢看,連巡邏的武士也得移開眼神,認為如果視線冒犯到,或許會遭受來自咒術師的報複。
這是一群不斷挑戰社會禮規的存在,而他們所效仿的那個家夥完全沒有要和他們歸屬為「同類」的意願。
我印象很深的是在某一天下午,似乎是新常祭的日子。
這是天皇一生隻舉辦一次的儀式,所以格外重視,也不希望這些能人異士因為一時興起而乾預,於是也將他們奉為座上賓。
我自然也在受邀人之一,可我沒去。
也是在事後,我才聽說,那天的庭院中鋪開了鮮血,躺在中間的屍體也算是名人。
「萬」死了。
她死得突然,卻也有跡可循,這個不愛穿衣服的咒術師一見到我的兄弟就撲了上去。
「沒關係,因為有我在,不會讓你孤單一個人了。」她這麼說。
裡梅忍無可忍,動手了。
那天晚上我又被兄弟找上門,他拆我門已經拆得相當熟練了,我還沒醒,被他直接挖掉了左眼,看起來還想對我左腿下手。
我把他洞穿在地板,看著他充斥著不穩定情緒的眼球,多隻眼睛都寫滿了單純的暴戾,我感到莫名,不知道這磅礴的起伏源自何處。
然後我才想起「萬」的事情,這股延遲的情緒現在才攀附上他的靈魂,有種好笑的遲鈍。
又或許他隻是單純的覺得今晚的空氣實在不好,月亮也礙眼,無雲的天空也成了罪過。
所以他才來找我,他來找我永遠隻有一個目的,確認自己身在何處。
——「萬」的胡言亂語或許是對的。
我和他像是誰也甩不掉誰的連個累贅,因為割舍不掉,心下又厭煩,旁逸斜出扭曲的諂妄。
很多次動手的時候,我都看不清他的臉。有一部分原因是我的眼珠被他挖掉了一隻,剩下的原因則是,我常常覺得看見的其實是自己。
等反應過來,這種邪惡又猙獰的相處方式已經變得牢固。
我依舊是平安京風光霽月的狂言家,他則是受人敬怕的「墮天」。我和他被一起提到的次數越來越多,多到即使是不擅長占卜的我也有了不妙的感覺。
正是在這樣隨時都會炸開的詭譎平靜中,麻倉葉王和天元回到了平安京。
他們是被叫回來的,喊他們回來的原因很複雜,除了平安京現在必須加強的結界外,更重要、也是更直白的因素是——
「那群蠢貨開始追求不死了。」
晴明不得不向我訴苦。
因為我兄弟造成的連帶反應,平安京的安寧早就不複從前,原以為高枕無憂的貴族開始為自己的性命而惶惶不可終日。
他們先是找到陰陽寮,尋求能夠一勞永逸的方法,被安倍晴明幾句話打發了回去。
然後他們想起了天元,這個具有不死術式的咒術師。
更另晴明頭疼的則是,麻倉葉王也表現出了同樣的追求。
「陰陽師是能做到的。」葉王相當篤定地這樣對晴明說,「你能做到,為什麼不教我呢?」
先不提晴明是否真的能做到,他覺得麻煩極了,於是將這個難題拋給了我。
「不如去問問『黃泉』吧?」他對葉王說,卻看著我。
——————《怨咒和歌集》·詛咒神明·平安京卷·墮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