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屋裡也是異常破舊, 但是卻很整潔,灰塵幾乎是沒有的。
原本應該是屏風的地方被薄席擋住,燈盞隻留著一兩盞, 堪堪能照亮這方。
不大功夫, 一行人走到了寢居的地方, 這時候——
“誒?!”源博雅豎起耳朵,他似乎聽到了什麼聲音。
是什麼重物掉落嗎?是很重的聲響。
不, 不對。哪會有一直掉落, 一下又一下不間斷的呀。
想著, 博雅摸上了腰間的刀。
“彆緊張,博雅。”薄朝彥也聽見了那聲音, 站停在門外瞧了瞧, 最後看向安倍晴明。
博雅也順著朝彥的視線看了過去, 晴明笑容狡黠,眨眨眼:“他聞到武士大人的味道了。”
源博雅心懷疑慮, 握著刀柄踏進了屋舍,聲音停止了。
倏地,黑暗中出現了一雙不斷延展的長臂,臂上全是張開的巨口, 口中利齒眼看著就要一口咬斷源博雅的腦袋。
“嘿!”刀光一閃,被砍斷的手臂掉落在地, 鮮血噴湧。
然而,被斬斷的斷肢迸出泡狀血肉, 扭曲變形, 在頃刻間就生長恢複了原先的模樣,立刻縮了回去。
“開——”晴明口中念著,一道若隱若現的光照亮了屋舍內。
在角落中出現端坐的身影, 那是一個漂亮優雅的女性,身穿淺色衣,隻有袖口邊剛剛沾染上的血跡,證明這就是之前的「怪物」。
女子抬手遮掩住了麵中,隻能看見猩紅的眼睛,她用那雙漂亮到銳利的丹鳳眼斜瞟著源博雅,本身是顧盼含情的眼神,博雅卻隻感到了濃鬱的惡意。
“無緣無故追殺我,這便是武士的道義。”開口卻是低醇的男聲。
博雅一時沒回應,像根木頭杵在原地。
“看到漂亮女子傻掉啦?快醒醒,博雅,要不然回頭看看朝彥呢,我覺得朝彥比他漂亮一些。”
“晴——明——”薄朝彥喊停挪揄的陰陽師,自己卻也說,“要說掩麵的女子,我覺得伊邪那美要更漂亮一些。”
安倍晴明:“那你的眼光比博雅還差。”
源博雅還在猶疑:“鬼舞辻無慘應該是男性才對,是不是搞錯了?”
“你都看到了,被砍斷的手還能複原,這哪能是搞錯呢?是鬼無疑。”朝彥說。
“我也知道是鬼啦……”
源博雅是個死腦筋,他會因為受到驚嚇就拔刀相向,動作極快,力道極大,說是衝著殺死對方的目的去的也不為過。
同樣,在他結束了驚疑不定之後,又開始用自己不太機靈的腦袋思考起來。
如果弄錯了,這個不是作惡的鬼舞辻無慘,而是其他的鬼呢?
不是也有那樣的說法嗎?即使是非人的妖邪鬼魅,也不全然是壞種。
比如雪姬,比如和幼年葉王一起生活過一段時間的鬼魂……甚至是白狐之子晴明,和來自黃泉的薄朝彥。
怎麼能因為異己就決意鏟除呢?
博雅的心思不難猜,甚至不用猜,直接寫在臉上了。
鬼舞辻無慘沒想到女性的身份沒能為自己搏到生機,讓這個可惡的武士遲疑的,居然是他分不清誰是誰的愚鈍!
晴明哭笑不得:“是鬼舞辻無慘,不是他的胞姐胞妹,或是其他鬼。能改變原有的形態,這是很多生靈都能做到的呀!”
源博雅這才放下心來。
不屬於這段曆史的薄朝彥倒是覺得,他的困擾其實不隻是「無法辨認」。
他似乎觸及到了平安京的一個很重要的權力構成——對魑魅魍魎的定義權利。
妖邪不容於世,是會謀害人性命的怪物,他們擁有比人類更強大的實力,蔑視人類的社會法則,由此滋生出人內心的恐懼。
於是,能驅散恐懼的專業人士變成了權威,陰陽寮就是這樣誕生的。
陰陽師擁有的遠不止非人的能力,以及對這個時代人們不理解的事物的解釋權,以及影響力。
既然提到了這個,那就不得不聯想起天皇——自稱神明子嗣的權利頂點。
本質其實是一樣的。
用後世人不帶傳奇色彩的評判來看,陰陽師其實本質上就是科學家,不過兼職被神化的幕僚,以及政治觀察家。
政治鬥爭這種東西,不是和玄妙驚聞很像嗎?
發現了也不能提,看透了就能加以利用,明白自己也伸出其中的漩渦後逐漸失去神智,到最後越陷越深,是生是死都在頃刻之間。
即便如此,也有大量的人接踵而至。
除去那些真實存在靈力的陰陽師,寮中半數以上的其實全是普通人,他們自幼被家人送到陰陽寮,希望能拜入名師門下。
最好的選擇是賀茂忠行,他是從四位上,和中務卿平職。而他具有的優勢則是:和天皇太親近了。
和天皇親近的好處不用多說,晴明的父親就是因為受到天皇喜愛,而拿到了本家的「安倍」這一姓氏。
所以,就算自己孩子天資愚鈍,毫無靈力,也沒有彆的本事,也會有很多人把人往陰陽寮裡塞——當然,要是真能學會搓火球,那屬於意外之喜。
不管能在陰陽寮裡學到什麼,能進入官方的編製才是實打實的,如果做的夠好,名聲夠響,自然就能引來氏族的垂青。
最著名的案例就是日本平安京第一狠人,能做到逼退天皇、權利達到權臣頂點的傳奇人物,藤原道長。
他的父親在死前就已經為他物色好了一眾幕臣,其中就包括了實力和名聲顯赫,家庭背景卻一般的安倍晴明。
——順帶一提,蘆屋道滿會那樣看不慣晴明,不惜用儘各種手段也要殺掉他,可能不止是伊邪那美所說的因果在。
現存的糾葛是一方麵,屬於陰陽師的驕傲是一方麵,後代的史學家更接受的說法是:因為蘆屋道滿是藤原顯光派係的陰陽師。
藤原顯光和藤原道長,是你死我活的政敵關係,所以道滿和晴明也自然不可能融洽,政治站隊罷了。
總之,能擁有人常識之外的話語權,就是能敲開緊鎖的權利殿堂的敲門磚。
在不久前,掌握話語權的陰陽師口中的論調還是:妖邪皆誅。
隻要有這個概念,想要對敵對政客下手就是再方便不過的事了。準備好了之後直接扣上一頂「妖祟」的帽子,管你是不是真的妖祟,那就該死。
什麼?你有相識的陰陽師為自己作證?那我也有,與我熟識的陰陽師比你的更有權威,當然得聽我的。
有靈力的陰陽師殺鬼,沒有靈力的陰陽師殺人。
這就是這個時代的權利構成部分。
所以連咒術師也在不斷籌備著轉正,想要和陰陽師平起平坐,單純追逐力量,突破自我的人少之又少,在更多的人心目中,力量就是權利。
而如今,源博雅已經在不知不覺間改變原有的觀念了,他見識到了太多「無害」的怪物,神秘對他而言依舊是神秘的,卻也沒那樣高不可攀。
他的刀對準的永遠隻是「看見的災厄」。
前提很簡單,也很苛刻,一為自己所見,二為災厄。
由此,他獲得的是脫離他人蒙蔽的真實。
這是愚鈍的力量,或是純澈的力量呢?薄朝彥不得而知。
因為有些走神,薄朝彥沒有注意到麵前的動靜。等意識回籠,他隻看見鬼舞辻無慘已經和源博雅廝鬥在一起。
這是很不公平,又很公平的爭鬥。人類是無法對抗鬼的,力量、速度、恢複能力都是硬傷,可架不住博雅身後站著安倍晴明。
明明直接出手就能控製住,但晴明偏偏不那樣做,他縱容博雅試圖以自己的力量去打敗鬼,隻是在某些「危急關頭」提供一些小小的陰陽術支持。
這麼說起來……他們好像是在正義地三打一誒?
朝彥後知後覺。
也是在此時,羂索從門外走了進來。
鬼舞辻無慘見到他,怨氣立刻加倍,配上他漂亮女子的臉,活像被負心男人欺騙,落得慘重下場的可憐人。
這樣說似乎也沒什麼不對,因為羂索的確沒存什麼好心思,也確實在騙他。
“請不要殺他。”
羂索說完,鬼舞辻無慘發出一聲冷笑,他的又一隻手臂被博雅斬斷,現在地上全是他零零散散的器官,在隻眼隻腿的某人麵前可以算得上諷刺了。
薄朝彥本來不想再理會他的,見到他之後,朝彥就取消了原先所有未成型的打算。
忽略是最好的方式。
早在朝彥站在牆外時,他就聽到四麵八方的訊息。
每一條都在向他闡述,這個咒術師是如何來到平安京,他擁有如何悲慘的遭遇,又是如何受到了鬼舞辻無慘的欺瞞後,從繁瑣的信息中推斷出真相的薄朝彥意識到了。
或許,羂索是一個純粹到了極點的個體。
那些一心投入研究的人看中的是對真理的探索,是企圖以綿薄之力揭開人類所不能及的未知。
他不是。
對咒術的探索也是對自我的探索,從他小時候開始,不管是對自我的肯定還是否認,全部都建立在咒術之上。
他殺掉了肯定自己的父母,又想和否定自身的自己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