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麼矛盾的人啊,這樣的人是無法去改變的,他已經把自己塑造成無法被乾涉的模樣了,多一分善、多一分惡,他都不再是他自己。
就和鬆本清張一樣,不管是誰對他說,彆再去探究寫作了,將步履停下來,好好享受現在的生活不好嗎?
清張當然不會同意,如果知道他是一個這樣的人,光是向他提出這樣的提議都算是善意的冒犯。
接著,朝彥想起羂索曾經對瀨尾澈也說過:
「明明都是相同的生理構造,會說話,會在絕望前痛哭流涕,被咬掉頭之後會死。你卻不覺得他們算『人類』。」
「認為他們不算同類的你,和認為普通人不算人類的我,誰更沒人性呢?」
看來,就算在千年之後,他還是沒能找到答案。
要不然直接把人丟去黃泉,給伊邪那美漲漲見識好了,說不定伊邪那美覺得新奇,直接把人給扣下,獎勵他一個無期徒刑呢?
這樣的念頭隻出現了一瞬,因為羂索接著開口了。
“鬼舞辻無慘的特質是「不變」。”
話音剛落,朝彥立刻開口:“「神隠し」。”
尾音消隱在空中的瞬間,鬼舞辻無慘和地上不斷掙紮的殘肢全部消失,博雅的刀砍在地上,發出金屬和硬物相撞的巨大脆響。
源博雅不解地看向薄朝彥,頭上都是細密的汗珠。
“博雅打算砍掉他的頭,掛在羅生門上曬太陽吧。”朝彥說,“現在他有了更好的去處了。”
安倍晴明露出複雜的表情:“你說的更好的去處,不會是指你空掉的眼睛裡吧?”
博雅大驚:“原來如此,所以朝彥你的左眼才變成了紅色啊!……不對,你的眼睛不是被晴明修好了嗎?怎麼還是空掉的!”
「修」這個詞就用得很妙,有種獨屬源博雅的,不過腦子的優美。
“葉王在走前給天元留了信息,他對不死的研究已經到了很深入的程度了,所以提醒天元,雖然她不死,但是不會不老。”
朝彥解釋說,“身體的老化是不可避免的,這和「不死」的屬性相衝突,術式會自動調整身體,說不定會變成奇怪的存在——所以天元最近在研究怎麼保持「自我」,”
“……唔。”
安倍晴明想起來了。
薄朝彥的說法還是帶著一定美化程度的,那其實完全算不上「提醒」吧。
麻倉葉王在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讓彆人心情也不好。
這具體表現為,當葉王對死亡的探究陷入停滯,天生具有不死術式,還來勸他不要太鑽牛角尖的天元就成了受害者。
「不會死去的人擁有的閒韻可真令人羨慕。」
「不過你一點也沒有想過,注視著自己熟知的人全部死去會是什麼樣子嗎?」
「我記得當初五條知和禪院荒彌死掉的時候,你難過地哭了很久吧?真是令人傷感,光是想到這樣的情況你還要麵對無數次,我都在心中為你難過,天元。」
「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做什麼,我以為你已經很了解我了。為你悲傷的功夫還是能擠出來的。」
「或許你也不會落到那樣的地步,畢竟剛認識你的時候你才不到五條知的腰際,現在你已經比他的衣冠塚要高上一半了,你在長大啊,天元。」
「你會長大,會變老,等到這具身體老化到無法維持生命,你那不死的術式會把你變成什麼樣呢?」
「謝謝?為何要向我道謝,認不清楚現實的話,我可以直接告訴你,我是在嘲諷你沒錯。」
「好了,你可以走了。」
——就是這樣。
話雖然非常不好聽,也不清楚說的人心裡有幾絲善意,或者是全然譏諷的口不擇言,葉王切實提醒了天元,她從來沒有想過的問題。
後來,葉王離開之前給天元留了信,同樣是顯著的惡言,惡言所說的卻是解決問題的方法。
「找合適的人,和他同化,讓那個可憐又無辜的家夥成為你的養料,成為你永生路上的墊腳石吧,不死的天元。」
“你想把他當作天元的養料?哈哈哈真是天才的奇思妙想……是羂索提出來的嗎?可真是有大出息的咒術師啊。”
晴明的稱讚讓羂索僵了一瞬。
薄朝彥絲毫沒有受提醒之後想要道謝的自覺,他向源博雅示意:“接下來的事情就交給你了,博雅,我和晴明先回去了。”
沒有任何停留,他轉身,和羂索擦肩而過。
這是今晚的第二次。
“先生!”羂索在身後喊他,帶著一絲急切,“請留步,先生!”
薄朝彥沒回頭,聲音和緩:“你想要向我索要報酬嗎?那得去找博雅,和你做交易的人是他,和你有因果的也是他。”
“我沒……沒有那樣僭越的打算……”
“好。”說著,薄朝彥繼續往外走。
安倍晴明跟了上來,雙手攏在袖口中,慢悠悠說:“這也算是得到你的另眼相待了吧?”
外麵已經天光大亮,左眼中,鬼舞辻無慘被黃泉的黑霧捆綁得無法動彈,他想要出聲,剛一張嘴就有黑霧鑽了進去,那種靈魂被入侵的感覺讓他更加難受。
薄朝彥的腦海中全然沒有與羂索有關的任何念頭,他隻是感歎著另外的話題:“如果能一直活下去,我的左眼也是永恒的監獄呢。”
晴明“誒”了一聲:“你也有了永生的打算嗎?”
“不行啊,等到該死的時候,還是死掉會比較好吧?”
“說的也是。”
“你不困嗎,晴明,看起來還很精神,可以直接去陰陽寮當值呢。”
“不說了不說了,回去補覺啦!”
陰陽師和狂言家徹底將羂索拋之腦後,並行著離開了。
***
【羂索伏跪在我麵前。
晴明存著看好戲的心思,居然在知曉我不意見他的情況下,依舊讓鳶姬領著他來到了後院的長廊邊。
沒有雨季的梅雨季節,梔子的香氣彌散開,在畫卷一般的院子中,或許隻有晴明有閒韻來賞識這幅美景吧。
羂索想向我學習,有關「咒」。
他不知我的顧慮,但做到了他能做到的極致——擺在我麵前的,正是他親手推來的名簽。
我用細口酒瓶將名簽壓住,不再去看。
「如果你決定將『探究』作為自己存在的因果本身,那麼『羂索』的名字就無法再定義你。給我你的名字又有什麼用呢?」
安倍晴明在旁邊接話:
「並非如此,『咒』和『咒』也是不同的。他是『想要實現咒力最優化的頑童』,也是『羂索』。就像拿著被定義為『石頭』的器物砸死人之後,『石頭』和『武器』都成為了能成為器物束縛的存在。這是一個道理。」
我和晴明又根據「名」和「咒」交談了幾輪,是很平和的交涉,沒有誰想要說服誰的心思。
我沒有告訴晴明,把名字交給我,那就是把名字交給了伊邪那美。
儘管神明掌控世間被命名的所有東西,可親手交付又是另外的概念——我所不知曉後果的概念。
羂索不理解我的堅持,急切道:「請教導我吧,我不會讓您失望的。」
可你會讓自己失望的。
我想著。
我答應下來的話,他會逐漸喪失自我,試圖和自己和解的羂索,和被我強製和另外概念綁定的羂索,那不會是一個人的。
而晴明的打算已經顯而易見了。
——你和羂索的「因」在我所力不能及的時空,要了結的話,就趁現在吧。
也是在此刻,我終於意識到了,原來我也不是永遠心平氣和的善人。善人是會放下成見,隻朝著不會有人受傷的美好未來奔赴。
我不是,我還需要他去做一些事,去用他擅長的惡行「開導」一些人,讓他們接受重要之人離去的事實。
所以我平和地開口了,話音落入梔子的香味中。
「『羂索』是個好名字。」
「『求知欲』……很適合你,對吧?」
羂索不會理解我在說什麼,晴明知道,所以他在一旁大笑出聲。
「聽著,羂索,這是你的老師給你上的第一課。溫柔的話才是世界上最無解的咒。」
他將杯中的酒一飲而儘,做出了陰陽師今晚的預言。
「說不定你會今天的事而後悔,並痛苦一輩子……或許不止一輩子。」
「幸運的是,人類的生命如蜉蝣。『文字』會永遠存在在這個世界,而你不是。」
悲劇就在於此,他是。
在庭院中,隻有我如此想到。
——————《怨咒和歌集》·詛咒神明·平安京卷·生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