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本老師您……”
“首相的「刺客」根本目的是對外貿易權的開放,說穿了,就是給港口mafia的好處而已,拿一些無法拒絕的甜頭讓他們不要輕舉妄動,去乾涉和自己無關的事情。”
“我不是很懂您的意思……”
“這不是很好懂麼?有誰想要摧毀武裝偵探社,首先是要破壞掉他們的好名聲,給他們按上無法反駁的罪名,然後再斷掉他們和可能提供幫助的組織或個人的聯係……是要讓偵探社孤立無援呢。”
鬆本清張瞬間整理出了前因後果。
明明充滿疑點和荒誕的事,卻因為證據,而不會被質疑——可證據的誕生本身就充滿疑點了。
因為「過去的證據」而可能聲敗名裂,和因為「現行犯」而被通緝,聰明人根本不會選擇後者。
更何況武裝偵探社可是有江戶川亂步和太宰治啊,有他們兩個,哪可能因為綁架殺害這種事而敗露呢?
他們想要完美殺人實在是太簡單的事了。
即使不是完美殺人,隻是抹除「過去證據」帶來的影響,如果隻是做到這一點的話,清張也有絕對不會被戳破的自信。
——所以,果然是「異常」吧。
不管是異能也好,咒術也罷,這絕對是某種改變現實、或是改變他人認知的能力。
所以鬆本清張變成了早在十幾年前就和江戶川亂步斷交,家中整潔,沒有半點友人痕跡的小說家。
所以有幾天前那場他根本不知道的談話,他甚至還安排了接下來那些煩人的行程……
這一點也不鬆本清張!
這也太不鬆本清張了!!
給他搞出這些設定的家夥到底是誰啊,一點也不懂喜歡跑路的小說家平時生活到底有多糟糕,多廢物嘛!
“……您的推理也太……天馬行空了。”禪院研一明白了他的意思,卻覺得太過匪夷所思。
最後他也隻能將其歸納為:小說家特有的奇妙邏輯思維。
“但是完全沒有任何證據,全是您的推斷,不是嗎?”
“當然有啊!”
要說鬆本清張為什麼這樣自信,能做出判定……
“「我絕對不會和亂步斷交」,這就是屬於鬆本清張的鐵證。”清張說。
“……”研一一愣。
他原本還以為會聽到什麼「江戶川亂步不是那樣的人」之類的解釋,畢竟現在,鬆本老師對江戶川的在意是直接擺在麵上的,甚至見麵後開口第一句就是提到的他。
結果卻是「我絕對不會和亂步斷交」……嗎?
是相當自我的說法啊,用主觀的事情否定了一切客觀的存在呢。
研一不得不重新注視著鬆本清張的眼睛。
“您在說非常自命不凡的事情。”
鬆本清張倏爾笑出聲,眼睛眯起來,陽光透不過防窺玻璃,但他蒼白的臉色卻被印上薄紅。
“太陽不會自命不凡,它隻是存在,它隻用存在——這還是亂步說的。”
禪院研一也是見過大世麵的,這個大世麵指的是,還在禪院家的時候,那些和咒術雜糅著的糟糕事情。
他清楚非人能力能做到什麼地步,所以即使如今的鬆本清張提出「被改變現實」這樣的決斷,他居然也能很快接受了。
而接受不代表讚同。
“您的話已經充分說明您的立場了。即使您的推理是事實……想參與其中是很危險的事情,我不清楚您和江戶川的關係,從我的角度來說,是不值得的。”
“研一君。”清張輕輕說,“前段時間其實我去取材了。”
“啊?”
“有人教會我一件事。”
“……什麼事?”
“人為什麼會覺得朋友重要呢?”
“就算您突然問我——”
“做不到的事有人願意補足,彷徨的時候有人指明方向,走錯路的時候有人停在原地。隻要回頭……不,甚至不用回頭就能知道,有一個人一直就呆在那裡——這是很令人安心的事情吧。”
禪院研一:“……”
“之前都是亂步在「找我」,現在輪到我「找他」了。這要怎麼去評價「是否值得」呢?”
禪院研一很想說,您口中的關係已經和「朋友」沒什麼關係了。
研一也有很多朋友,各種各樣的,不管是在職場還是生活中……甚至他和手底下作者的關係也可以用「朋友」來概括。
但絕對不是鬆本清張如今描述的這樣。
那太純粹了,像是拋開了無數的其他乾係,悉心保留下來的一縷牽連。甚至不好去定義哪種牽連,似乎囊括著「忠誠」、「友愛」、「信賴」、「體貼」。
現實真的會存在這種關係嗎?
鬆本清張澄亮的眼神回答:是存在的哦。
“我明白了。”
研一沒有左右鬆本清張想法的打算,他隻是一個編輯,編輯的責任就是幫助作者出版,或許還要加上「給作者提供一個良好的創作環境」。
要是對象是鬆本清張的話,或許還要再加上:照顧好鬆本老師的起居,保證他的安全。
禪院研一很看重鬆本清張,事實上,他看重自己手底下每一個作者,而鬆本清張是他找到的第一個珍寶。
每次看到他們誕下的作品,研一都會覺得自己離家的選擇是絕對正確的。
這樣想著,禪院研一重新發動了車輛,駛向橫濱。
為了比對現在的「既定事實」和清張腦海中回憶的差彆,禪院研一開始仔細闡述他所知道的,從認識清張以來所知道的一切。
“鬆本老師是一個天賦異稟的小說家,從來沒有過靈感枯竭的時候,而且非常配合各種工作。”
鬆本清張:“……”
“鬆本老師給自己定好了死線之後,就絕對不會拖稿,提前兩三天交稿是常有的事。”
鬆本清張:“……”
“鬆本老師的生活起居也非常健康,是健身房的常客。為了保持自己的體力能跟得上腦部活動,您完全不沾煙酒,作息非常規律。”
鬆本清張:“……”
到底是誰在造謠?到底是誰?!
受不了了,他可以被批評到一無是處,但是不要拿這樣泯滅人性的「鬆本清張」來折磨他啊!!!
“這下可以百分百肯定了,我絕對不是那樣理想的家夥。研一君,趕緊把這些形象全部逆轉一下。除了靈感迸發,或是被逼到沒辦法才開始動筆,除了腦子之外全是廢物肉塊,那才是我啊!”
鬆本清張堅決的語氣讓人感覺他似乎蒙受了巨大的冤屈,萬惡難平,就差沒掉兩滴眼淚來做實自己受害者的身份了。
禪院研一被他一通話堵得有些不知說什麼好,打著方向盤不接話。
清張又深沉說:“所以你懂吧,這也是為了我的名譽而戰。”
禪院研一:“……”
“您得先告訴我您想做什麼。”研一說,“我不會支持您去做太危險的事情,請您體諒這一點。”
“哇,研一君願意幫助我就已經是大好事了!都不知道要怎麼表達我的感謝了!”
“真的要表達的話,請按時交稿。”
禪院研一冷酷的話語澆滅了鬆本清張一半的熱血,還有一半苟延殘喘著,讓他能夠望向窗外裝作什麼也沒聽見。
即使在這樣不真實的現狀下,天空依舊澄澈如洗,橫濱的騷動沒有給它造成任何影響。
鬆本清張喝掉了紙杯中最後一口咖啡,聽著禪院研一委婉地提醒,說作者能做到的事情太少了,他們所處的戰場根本不是同一緯度,實在想幫忙的話,或許需要尋求他人的幫忙。
——禪院研一是有這個人脈的。
自己有一個非常包容,又熱心腸的編輯啊。
清張想著。
不過誰規定作者能做到的事很少呢?
文字是有力量的,和廣義的暴力無關,又沒辦法徹底脫開聯係。
他再清楚不過了。
“研一君,你知道為什麼知事會找我嗎?”
“因為您的影響力。”
“那為什麼他們會找入野一未呢?那位老師似乎是根本找不到根源的神秘派吧,在政治上采用這樣的人,不會很危險嗎?”
“……”
“因為「文字」的影響力啊。”清張說,“或者說,思想的影響力。”
看著湛藍的天,不知名小鳥從天際飛過,落到道路旁的矮樓上,鬆本清張按下了車窗,風吹了進來,吹開他墨色的亂發,露出淺笑的眼。
“人們幾乎不會意識到被改寫的現實,這是特殊能力輕而易舉做到的事。其實也用不著大驚小怪,這種事情每時每刻都在發生,隻不過媒介不同而已。”
“您……”禪院研一的餘光瞥了過去,看到鬆本清張輕鬆無比的側臉。
“我不會做危險的事的,放心啦。”清張說,“隻要去做那些他們想讓我做的事,這樣就好了吧?”
“他們想讓您做的事是指?”
“我剛定好新文的名字。”鬆本清張完全是答非所問,思維跳躍太快了,讓研一也不免有些吃力。
他隻能順著說:“您已經決定好下一本要寫什麼了嗎?”
“當然,我們不就是去橫濱取材的嗎?說起來,其實我想要以開放連載的形式刊登。你應該聽過這種形式吧,研一君。”
清張說,“定下某個主題,主辦方給出開篇,在期刊雜誌上進行競爭式創作。”
研一皺眉:“這種方式一般隻在學校,或者愛好會上,已經成名的作家很少願意參與進來,畢竟這和名聲有關啊。誰也不想自己的投稿被否決,看著彆人的稿件獲得勝利吧。”
“彆說得這麼肯定嘛,至少「我」是願意的。而且研一君你的風評很好的,手底下作者肯定會賣你麵子啦!”
禪院研一:“……”
仔細思索了一下手底下的作者,越想越覺得完蛋是怎麼回事?
清張也意識到什麼,咳嗽兩聲,將話題岔開:“哎,你就這樣想好了,即使沒有其他人投稿,我也會從頭寫到尾呢!怎麼樣,有我兜底呀!”
“我隻是不明白您這樣做的意思……”
“他們想讓我傳達觀點,表達立場,那我就傳達好了。”清張輕快說,“作者最會撒謊,不是嗎。我們在竭力讓他人相信虛假的事,這一點來講,作者所做的,和肆意篡改真實的罪魁禍首並沒有區彆啊!”
“……您該不會是想用這種方式,來讓人相信武裝偵探社的清白吧?用被您包裝的故事?”研一怎麼想都覺得不可能。
不,不是「不可能」那樣簡單,這樣做的話,和清張本人的主張是完全矛盾的。
東京都知事想讓鬆本清張競選神奈川,那肯定是要從當下神奈川黨派的癱軟入手了。
要大肆宣傳他們的軟弱無力,要言辭犀利地指出他們做出的一係列政見隻能給人們帶來不幸。
武裝偵探社是最好的例子,這是由神奈川當局承認的組織,卻做出了那樣凶殘的事情。
也就是說,他們是想要鬆本清張敗壞偵探社的名聲的,武裝偵探社越惡臭,神奈川的不作為就越明顯,人們才會越不滿。
——這根本和鬆本清張的立場相違背啊!
清張沒有回答禪院研一,也沒有詳細描述自己要怎麼做。
大肆宣傳武裝偵探社的惡劣,他會做的。
幫助亂步擺脫現在的處境,他會做的。
鬆本清張知道自己能做到,即使自己的力量不夠,他還有筆名。不是依靠筆名的異能,隻是用筆名來寫一些「鬆本清張」不能寫的東西。
而在他人看來,那是鬆本清張本人無法左右的,因為是競爭性質的創作,完全依靠得票判定誰能刊登,公平極了。
是否能獲得足夠多的票數,這一點完全不在他的考慮範疇。
最相信他的人正在等著他呢,為了這個人,鬆本清張怎麼可能去反駁自己的才能呢?
“我還沒說我剛想好的名字吧?”此時,鬆本清張又跳掉了話題。
禪院研一頭開始疼起來,這種頭疼的感覺很陌生,又出奇的熟悉,好像他早就習慣了這種感覺似的。
“是元小說哦。”他說,“《渡鴉法》。”
鬆本清張在口中咀嚼著這個名字,靈感源源不斷地迸現,就像被打通的泉眼冒出汩汩清泉,光是念著名字都覺得頭腦一片清明,數不清的內容出現在腦海中,隻等著他將其書寫下來。
清張笑著重複了一遍。
“就叫《渡鴉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