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口mafia沒有參與進針對武裝偵探社的行動,他們保持著『中立』,一如這所城市的大多數人。」
他再次向森鷗外道彆,跟著中原中也往外走。
在門口處,他又聽見了醫生不輕不重的聲音。
“您總是善於讓人想得更多,入野老師。”森鷗外說,“這種煽動性甚至令我有些毛骨悚然了。”
沒有明確目的的行動永遠是最令人牽掛的。
森鷗外還清楚記得當初入野一未的那些話。
——光是製定出一個「最優解」還遠遠不夠,當筆下的角色有了靈魂,也就有了思考,他在不斷成長,想要抵達最初預想的結局。
——困難的永遠不是劇情如何發生,而是如何按照角色的思想,讓一切合理化,等所有人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站在了終點。
毫無疑問,總結出如此經驗的入野一未深諳此道。
森鷗外沉聲說:“至少現在,我很想知道,您到底想讓我做些什麼。”
這話讓中原中也壓了壓帽簷。
房間依舊昏暗,這次森鷗外是側對著一未的,暖光隻能照出他的輪廓,晦暗又銳利。
“還遠沒有到毛骨悚然的時候,醫生。”
在中原中也的視野中,入野一未看不清表情的麵容帶來的感覺,竟然和森鷗外沒什麼太大區彆。
不,區彆還是有的,因為他們離得更緊,所以中也能感受到近在咫尺的氣息。
一貫以來的淡漠,心懷某種秘而不宣的期待,並且毫不避諱地向聽他說話的每一個人展示這份期待。
“如今的局麵隻會讓人產生「中立」的想法,那是「最優解」沒錯,可局麵永遠不會是凝滯的。”他說,“那個攪亂局麵的人不是您,也不是我。他準備好了旗幟,而我隻是無法拒絕參與其中。”
對於森鷗外這個層次的人而言,這已經不算是暗示了。
他幾乎是立刻想到了放在抽屜中的那份資料。
「鬆本清張」。
對話原本應該繼續,可入野一未沒有得到房間主人的允許,他已經決定結束此次談話了,看向中原中也。
“中也,”他喊了名字,“辛苦你把我送下去。”
森鷗外沒有阻攔。
電梯下降的時候,中也終於問出了屬於他的疑惑:“你要寫什麼?”
一未有些吃驚:“一般人隻會和醫生先生一樣,問我想做什麼。”
中也哼哼:“你還能乾什麼,寫些東西吧。”
入野一未拖長語調:“心態真好啊,中也。”
“……不想回答就算了!”
“大概是一個,和「旁觀」與「中立」完全無關的故事吧。”
中原中也搞不懂這些作者腦子裡的彎彎繞繞,在沒看見被寫下的故事前,他們口中的「主題」完全沒有任何內容可言。
不過這也算是得到了回應,中也不再追問,而是突然提起:“話說,你一直把首領叫做醫生。”
“誒,這樣不太合適嗎?還是說我也應該喊他首領才對?”
“不,我隻是在想,其實你是不記得他叫什麼吧,就和你一開始也不記得我的名字一樣。”
入野一未:“……”
可惡,相當敏銳啊,羊圈惡霸!
·
五天之後,由鬆本清張牽頭的競爭式征文活動正式開始。
不僅是合作的實體雜誌,包括網絡上也刊登了這位作者寫出的開篇,並開放了投稿渠道。
比起文章本身更受人關注的,是鬆本清張在末尾寫下的話:
【感謝編輯先生能包容我的任性,讓我在橫濱寫下這樣的一則故事的開篇。】
【不為人知的一隅能掀開怎樣的秘密,沒有任何作者能預料到故事的結局。】
【我在此處冒昧引用紀伯倫先生的話:調查,研究,而後寫者,是四分之一作家;觀察,述說者,是半個作家;感觸,傳達,將自己的感受告訴彆人者,才是完全作家。】
【欲請諸位暢所所思,委員會不拒絕任何合理的發展,不如說,我們都在期待著您對故事的詮釋。】
原本以為不會有太多回應的委員會,居然在一周時間裡收到了數不清的來稿。
工作量的猛然增大伴隨而來的,卻不是充斥著煩躁的抱怨,委員會的大部分人都驚異於那些作者對這件事的熱情。
那些展現作者才華的稿件,無一不是寄予著心血和愛。
他們對著那些精彩各異的稿件犯了難,直到埋身於稿件中的一個編輯猛然推開椅子,站起來,舉著手中剛打印出來的,還散著熱氣的紙張——
“是入野一未!寫過《思想犯》的入野一未!”
這個名字在新生代編輯中或許並不出名,但那些前輩自然知道這個人代表著什麼,尤其是對於橫濱而言。
“他寫了什麼?!”有人急切地問。
***
【……
「我是在一個晦暝陰鬱的秋天畢業的。
學校在一片愁雲籠罩的山野,雖然算不上窮山惡水,也稱得『險惡』。
空曠的屋舍,枯樹邊蕭瑟的垣牆,枝乾慘白藤蔓下繁蕪的莎草。這就是所有了。
我感到一陣虛脫,伴隨著心悸的淒愴,更令我難以忍受的是,當我詢問是什麼給我帶來了如此頹喪的情緒時,我無法給自己一個體麵的回答。
老師親手遞給我結業證書,我記得他的掌心有一道厚厚的繭,像是用小刀精細雕刻出的,為人師表的瘡痍。
麵對著他驕傲寬和的微笑,我心中的惶悚幾乎要破殼而出。
明明在幾年前,剛入學的時候,我還不是這樣。
那時的我認為,在眼下的種種體驗中,學校和學校的一切都是快活而新奇的。
我愛著幽靜的山林,愛著堅實圍牆圈出的疆界,愛著在學校提醒我們要保持愉悅身心的教徒先生。
就連他密而硬的假發,被鼻煙熏黃的皸裂皮膚,被掌心戒尺磨出的繭——我也一並愛著。
學校好似迷宮,我是迷宮裡探險的孩子。
我熱衷在自己探索的每個角落刻上我的名字,和同學一起用嬉笑填充奢侈無比的生活,直到某一天,我聞到了一股難以言喻的味道。
這成了我全新的冒險,我在清晨的夢中驚醒,於校舍裡跳下床,連鞋也來不及穿就叫醒了同學們,帶著他們一窩蜂躥了出去。
同學聲稱自己沒能聞到任何氣味,那一定是胡扯,明明已經濃鬱到快令人窒息了,怎麼會聞不到呢?
這一定是某種陰謀詭計,是考驗我們的嬉鬨。我快活地對同學說。
讓我們找出症結,勝利的棕櫚正在向我們搔首弄姿!
我們尋著味道追去,在氣味最濃鬱的房間嗅得了某些不妙的動靜。
一聲微弱而遙遠的聲音,像是極其克製的悶哼,又像是前所未有的慘叫,撕心裂肺。
即使捂住耳朵,那股聲響也會從指縫攀附上耳蝸,如蛆蟲般爬進腦子,在裡麵擠弄,讓人快要抓狂。
同學們立刻揚起無聲的燦爛笑容,生怕自己被這股聲響影響到愉快的心情。
隻有我,唯獨該死的我推開了那扇門。
『您在哭。』我深吸一口氣,不知哪兒來的勇氣驅使著我不斷靠近,並對門中的老師說,『您應該是再清楚不過的,有關《渡鴉法》……』
我永遠忘不了那時老師臉上的表情,他的眼淚已經流到了下巴,人卻似雕塑動也不動,哆嗦的嘴唇還在發出陣陣嗚咽,並扯出一抹如釋重負的冷笑。
『*我的孩子們,你們應該感謝上天。』他舉著一麵小小的鏡子,隻顧得在鏡中觀察自己的表情,完全沒有向我投來目光。
我卻知道那些話都是對我說的。
『*因為這是上帝的氣味。』
……」
“你的檔案中有這件事情的詳細記錄。”教徒開口打斷了伊莎瑪涅的講述。
伊莎瑪涅頓了頓,那雙又大又亮的澄澈眼睛中滿是強顏歡笑:
“是的,我的檔案中應該有詳儘的記載,關於我在學校發現了哭泣的老師,接著老師便辭職了,校長先生說他需要真理會的幫助……也是在那一年,我被授予渡鴉之丘的終身榮譽獎章,因為我檢舉了愁眉不展的老師。”
教徒歎氣:“那不是檢舉,我善良的孩子,所有學生中隻有你察覺到了老師的困境,你熱情地幫助了他,也讓同學知道了遇到困難就應該坦然麵對這一事實。隻有這樣,渡鴉之丘才會變得更好。”
“我們都以你為榮,參與你畢業儀式的所有老師,包括校長在內,所有人都會將教導過你視為自己一生的榮耀。”
“是、是的,我清楚,我、我再清楚不過了……”伊莎瑪涅磕磕巴巴,“所以您知曉了吧,我的遭遇、我的榮光完全被萊溫扭曲了,他蠻橫的介入我的想法,將我敘述為一個可憐又可怕的厭世者……”
說到激動處,伊莎瑪涅幾乎快從椅子上跳起來,她的肢體既不連貫也不協調,像是竭力在克服內心的恐懼。
可同時,她的臉上依舊洋溢著笑容,她已經儘可能地保持愉悅,最終纏結為一種神經質的,克製卻顯而易見的歇斯底裡。
“那股味道。”教徒突然低聲問,“你聞到了什麼味道?”
“味道……對,味道。我總是能聞到那樣的味道,我的所有獎章都來源於那股味道……”
伊莎瑪涅不由得想起了萊溫的文字——
「……
那股味道就像是與生俱來的疾病,沒人能將我從這愚蠢的病症中拯救出來。
自學校那件事以來,每次我聞到那股味道都會害怕得顫抖。
後來我清楚了,我恐懼的並非氣味本身,而是聞到味道的後果。
當我傲慢無知地向所有人炫耀這獨特之處後,我的獎章越來越多,我成了家中最有出息的孩子,弟弟的名字逐漸從父母口中淡去,取而代之的則是『伊莎瑪涅』。
『熱情善良的伊莎瑪涅』
『天真開朗的伊莎瑪涅』
『閃光的伊莎瑪涅』
……
越是被強調,我就越能記起起學校的荒蕪,所有的回憶都變得漆黑,隻有屬於我的獎章成為可怕的光輝,沐浴著我,使我在神秘的意蘊中不至於迷失自我。
正是這不合時宜的自知之明在揭示:
我肯定會在可悲的愚昧中死去。不會有彆的結局,就和我對那些誇讚呈現出難以割舍的成癮狀態一樣,我的脆弱敏感也侵蝕著病態的靈魂。
那一刻遲早會到來,我必將終生和各類可怕的幻想所鬥爭,直到在那股氣味中失去所有的理智,和性命。
……」
萊溫的文字實在是太過於可怕,逼迫伊莎瑪涅不得不猶豫向教徒坦誠一切,來尋求一個解脫之法。
“是來自大海的玫瑰花氣味。”
教徒展露笑顏,似乎對伊莎瑪涅的誠實感到莫大的滿足。
他握住伊莎瑪涅柔軟的手掌,那瘦骨嶙峋的十指和伊莎瑪涅的臉色一樣蒼白,並於自己胸前合十。
接著,教徒垂下頭親吻她的指節。
“不要被萊溫迷惑,伊莎瑪涅,你的所言所行皆為善舉。渡鴉之丘是安寧和平的國度,我們用笑容和真誠來抵禦魔鬼的侵蝕,那股味道——大海傳來的玫瑰花氣味並非病灶,那是鮮少教徒才能知會的福音啊!”
伊莎瑪涅臉上詭異的笑容沒那麼服帖,迎合肌肉走勢勉強牽扯著:“福音……您的意思……您的意思是……”
教徒點頭,周身宛如沐浴聖光:“隻有聞見氣味的人,才能扣響真理會的大門。”
是這樣嗎?原來是這樣嗎?
伊莎瑪涅感覺自己被親吻的指節傳出陣陣暖意,教徒熨貼的安撫帶來無上的舒緩,她那敏感的神經有了正當詮釋。
渡鴉之丘的榮譽是不容置喙的,獎章換取的是無上至寶——笑容。
不管是自己的笑容,還是他人的笑容,還有什麼能比彼此都注視著對方愉悅身心更重要的事情呢?
然而,伊莎瑪涅的僥幸未能持續太久,她凝固了,因為教徒說的下一句話是——
“你提到,在你和你的未婚夫相處的時候,也聞到了來自大海的玫瑰花氣味——沒錯吧?”
沒錯。
伊莎瑪涅想。
這也正是她即將表白的第二個故事,由萊溫詭敘的,她的愛情故事。
——————《渡鴉法》·大海與玫瑰·入野一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