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換到奧列格筆名之前, 鬆本清張做足了功課。
他先是用入野一未去阪口安吾那兒挖了點便宜情報。也不知道是不是近日工作量劇增,阪口安吾好像變得更好說話了。
「為了阻止天人五衰,奪回書頁, 中島敦和泉鏡花去了天空賭場。」
這條情報的內容本身沒什麼價值,有價值的是阪口安吾的說辭。
他隻是這樣說了, 完全沒有向一未解釋「天空賭場」是什麼,即使一未帶著疑惑反問了“天空賭場?”這樣的話, 阪口安吾也隻是:對, 天空賭場。
阪口安吾似乎篤定這是每個人都知道的東西。
天空賭場, 夢幻般的民間娛樂設施。不少人也認為這是異能大戰結束後,戰勝國以監視與威懾為目的建造的空中堡壘。
入野一未從來沒聽過這種東西。
所以結論也就自然而然出現了。
「這是天人五衰創造出來的陷阱。」他對阪口安吾說, 「而不幸的是,聽你的意思,中島敦和泉鏡花已經踏入其中了。」
阪口安吾:「……」
要是世界上評選一個「誰的胃最鐵」的吉尼斯世界紀錄, 可能爭奪桂冠的也就隻有禪院研一和阪口安吾了吧。
總之,他在電話那頭表現出了胃癌晚期患者對這狗屎生活無可奈何, 卻又頑強生活的堅強意誌,說自己知道了,會注意的。
清張在心底默默地祝他身體健康。
說起來, 阪口安吾的工作量激增也挺有意思。
聽說,不管是異能特務科, 還是軍警, 他們一天能收到八百條小報告,都說自己看到了武裝偵探社的關鍵人物。
橫濱市民把他們在大街上的肆無忌憚描述得繪聲繪色, 壓根不用去現場勘查——就說太宰治還在默爾索監獄蹲著,還是「獵犬」的條野采菊親手抓的,怎麼可能同時出現在十五家飯店吃霸王餐啊?!
而且, 為什麼彆的成員都是燒殺搶掠這樣嚴重的話題,就隻有太宰治,提到他的全是「騙人跳河殉情」、「霸王餐賒賬還耍賴」、「喝醉了酒原地耍酒瘋影響營業」……
怎麼說呢……不像假的。
讓人很難不去想,是不是他平時真的乾了這些事,被早就懷恨在心的橫濱市民借題發揮了一通。
不過既然阪口安吾提到了天空賭場,那又是清張記憶中完全不存在的戰勝國產物,那麼接下來的目的地也就確定了。
清張想去找高爾基。
在那群打過交道的超越者裡,隻有高爾基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隻是念出這個名字,都會有種置身暴雷咆哮中的錯覺。
在切換到有江計的馬甲後,他立刻服下了從伏黑甚爾那兒拿到的膠囊。
一開始很難捱,身體極速縮小是沒有痛覺的,從腹部蔓延至大腦的疼痛毫無疑問來自那顆藥。
他的身體像是被蠻橫地扯開,每一塊骨頭都打碎重組,每一寸肌肉都被扯到極限,細胞再不斷的回溯修複,到最後居然真的拚出了一個奄奄一息的活人來。
十五歲呢,看著鏡子中的汗涔涔的自己,奧列格這樣想著。
費奧多爾的異能實在是太恐怖了。
找到高爾基並不難,作為俄聯邦的「英雄」,他所有明麵上的行程都被記者追尋著報道。
在高爾基處理好日常工作,回到房間後,奧列格才悄無聲息地從陰影中出現。
鋼筋般的手掌鉗住了脖子,因為對方下意識用上了異能,被小量電流滋過全身之後,奧列格的身體不受控製出現遠超酥麻的頓挫,使不上力。
猛然的襲擊隻持續了一瞬,接著,高爾基鬆開手,嚴肅的麵容中帶著明顯的不可置信。
“奧列格……?”
“好久不見,阿廖沙。”奧列格摸摸自己脖子,盤算著這麼一下,自己又得小上幾個月吧,“我是來找你麻煩的。”
這應該算是玩笑話,可對於高爾基而言,會和他開玩笑的人也就那麼兩個老混蛋,更彆說眼前的這個人消失太久,因為他的消失搞出來的動靜也沒辦法忽視。
一個人剛消失的時候,你會記得很多細節,細節是言行的血肉,所以自然能感受到屬於「人類」特有的溫度。
而一個人消失的太久,他的名字被忌憚,逐漸從眾人口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隻要提及就會倉皇觀察四周的惶恐……「人類」的溫度就這樣逐漸消失。
到最後,回憶起他所做的事,說的話,全都成為了令人冷汗直冒的東西。
這導致高爾基完全當真了。
“我知道會有這樣一天。”高爾基正坐在椅子上,垂下眼,他沒有笑,眼角的皺紋也比他的歎氣還要深,“你把一切處理好了交給了我,而我搞砸了所有,你理當找我麻煩。”
到這裡為止,奧列格都沒有太大的反應,他的心態很平和,畢竟他也算清楚費奧多爾,知道這小子屬於不聲不響憋壞的類型。
他也知道對於那些有理想和堅持的人,費奧多爾就是沒辦法拒絕的毒藥,說得再嚴重一些,古拉格這樣畸形的產物本身就是世界的毒藥。
可高爾基坦白了。
古拉格的律賊被嚴格看管,在高爾基的堅持下,他們還能擁有算得上奢侈的「美好生活」。
俄聯邦在葉卡捷琳堡劃出了一塊區域,提供給14歲以下的孩子。
那裡有供孩子追逐嬉戲的草坪,有溫暖乾燥的房間,定時的三餐能保證每個人不會餓肚子,隨時待命的醫生看護著他們,全俄羅斯最好的孤兒院也不會比這裡環境更好了。
14歲以上的則被編製成新的「軍隊」,說是軍隊也不準確,因為沒有明確的紀律,也沒有被記錄在案,隻是秘密執行一些危險的任務。
起初管理他們的是同樣在古拉格生活過一段時間的達尼爾,後來達尼爾被高爾基要走,換了另外的人來。
達尼爾被調走,就是失控的開端。
不管來接任的長官是耐心還是暴戾,是苦不堪言接受了任務,還是滿懷熱情前來赴任,他們都堅持不了一個月。
“他們不理解為什麼「人類」會變成這樣。”
高爾基回憶起遞上來的報告,那是已經被折磨到崩潰的將領最後的呼救,好像在那裡再待一秒就是一種生不如死。
暗殺和私刑不斷,割喉、挖眼、活埋、拔舌頭……把敵人扣進屎坑,快要溺亡的時候再撈起來,扒光衣服扔到雪堆裡,快凍成冰雕的時候,他們就開始圍出篝火,讓人崩潰到把自己渾身皮膚都抓爛。
律賊看得目不轉睛,眼中空空的沒有任何東西。
“沒人讓他們做那些卑鄙又嗜血的禽獸行徑,他們也知道這是不光彩的,可是——”
“可是踐踏彆人是掌握自己生存的唯一辦法。”奧列格說,“這是古拉格教會他們的。我讓他們昂首挺胸向前走,而你們卻還想圈養出聽話又歹毒的武器?”
高爾基微微頷首,額前的白發垂下來兩縷,他張了張嘴,什麼也沒說得出來。
“彆告訴我,那些14歲以下的孩子,在突破你們界定的年限後,遭受的待遇也如出一轍。”奧列格的聲音越發陰沉。
高爾基僵硬點頭:“如出一轍,看了律賊做出的事,他們沒辦法放心讓這些孩子步入社會。”
奧列格在此時開始發怒了。
“那你在做什麼,阿廖沙?你在做什麼?!”
“你說西伯利亞的黎明靜悄悄,春天會到來,我信了。你說你和所有的長官總會先邁步,最後才是你身後的俄羅斯人,我信了。你說「古拉格」是俄羅斯必須承擔起的責任,我信了——我都相信了,所以我才能瞭望著來自遠東的星星之火,相信泛斯拉夫三色旗能給律賊全新的未來……”
他衝上去揪住高爾基的衣領,額頭青筋直跳,憤怒已經完全漠過了奧列格的理智。
直到之前,奧列格還想著,因為費季卡從小就是古怪的孩子,他的思維天生和彆人不一樣,他的罪與罰都像是上天的玩笑,你可以討厭他,憎惡他,他的行為配得上那些指責,或是追罰。
他做出那些事,奧列格一點也不意外。
可是,其他人為什麼會追隨?
世界是龐大的概念,隻要身處其中,那些荒謬的邏輯很簡單地能被當事人意識到蹩腳之處。
要是偷了麵包,法律會告訴他這樣不行,要是行為不端,他人會斥責他這樣不好——可要是從來沒人這樣做呢?
要是在離開了那個永恒的監獄後,依舊沒任何存在告訴他們,人不應該這樣呢?
奧列格回想起還是早乙女天禮的時候,那個在英國地下的秘密監獄,走廊兩邊營養不良的灰發綠眼小孩,播放著「馬太受難曲」的房間,桌上的黑麵包熱羹。
費奧多爾在那時對一無所知的天禮說:
沒有窗戶的房間無法被稱為住所,隻是用來關押牲畜的牢獄;沒有自由的個體無法被稱作人類,隻是被看慣的牲畜。如果住在這裡,那就成為了牢獄中的牲畜,不喜歡是正確的。
他說的根本就不是古拉格!從來就他媽的不是古拉格!!!
“而馬克西姆·高爾基,你都做了些什麼?!”奧列格的掌心越攥越緊。
「我隻是,什麼也沒做。」
高爾基沒有任何辯駁的意思,崇高的長官在遭受良心的譴責之後,也隻是一個孱弱的士兵而已。
他曾發過誓,有些東西必須被捍衛,那是西伯利亞恪守不變的準則。可黎明到來了,屬於俄羅斯,卻不屬於古拉格。
奧列格甩開了他的領口,冷冷問:“托爾斯泰和契訶夫在哪裡?”
***
英國莊園,聽完托爾斯泰和莎士比亞的談話後,奧列格才逐漸冷靜下來。
他必須承認,自己高估了一些東西。就和當初自己用高尚的犧牲來掩蓋逃避的心態一樣,他不想承擔太多責任,所以把能做的事做完後就抽身離開。
這些人也一樣。
他知道了使自己感到恐懼的時間線錯亂是為什麼,也得到了「這全都是為了尋找奧列格才搞出來的陣仗」這樣啼笑皆非的答案。
隻從動機上來看,這其實很幼稚。還隱約帶著一些「繼父繼母對我不太好,所以我得找親生父母給我撐腰」的無理取鬨。
但想到他們具體乾了些什麼事,奧列格又笑不出來了。
——太荒謬了,不管從哪個角度來評價,都隻能被歸到「荒謬」。
揍果戈裡原本不在奧列格的考慮範疇,無奈這小子實在太欠揍。
自己本來就一肚子的火,又被這小子嬉皮笑臉氣得拳頭發癢。沒看見季阿娜很懂事的站在旁邊安靜呆著嗎?怎麼到他這裡就來一個久彆重逢的胡攪蠻纏了?!
擺明了皮癢!
好在果戈裡從小就很「識時務」,倒不是說他善於觀察旁人眼色,而是他很清楚自己的優先級,在被排在絕對第一的優先級前,其他一切都是沒必要掩飾的,可以舍棄的東西。
所以奧列格才知道了「福地櫻癡」。
對於這個名義上的罪魁禍首,奧列格反而沒有那麼多的情緒。他是「日本的英雄」,先不論這個名號是否存在水分,沒了「書頁」這種破規格的東西,日本英雄算得了什麼?
從來沒有聽說過,一個日本就能被稱為「遠東」了。
想要消滅世間「罪惡」的源頭?彆說那樣令人大笑的話。
倘若他真的那樣想,並且堅信自己能做到,那麼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滾到奧列格麵前來,親手殺掉他。
殺掉這個曾經對著「古拉格群島」口出狂言,聲稱自己犯下了「人類誕生以來所有罪」的家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