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德裡煙花秀的那一天, 不管是波本還是蘇格蘭都嚴陣以待,總感覺早乙女天禮這個人,會悶不作聲的又搞出什麼大事來。
天禮沒解釋。
他罕見的沉默著, 並且隔兩三分鐘就看一次時間, 簡直像是對待人生頭等大事一樣, 比另外保持著警惕的兩個人還要正式。
幾乎是踩著點,在表演開始前的十五分鐘, 三個人來到了網上查到的那個廣場。
這裡已經站滿了人,在人口密度並不算密集的馬德裡已經算擁擠不堪了。
因為是環繞著廣場中央的鐘塔進行的表演,位置和距離都沒那樣重要, 隨便站在哪裡都能清晰地看完整場表演。
人多是容易出事的征兆, 不清楚早乙女目的的兩個人紛紛這樣想著,且不動聲色地做好了事故驟變的一係列準備。
鐘塔的時鐘在眾人的注視下緩慢駛向了節點,鐘聲如往常一般響起,接踵而至的, 還有一曲Danzas Fantásticas, Op.22: ia。
在音樂誕生的瞬間,數簇光亮的種子從鐘塔迸發至高空。
這股聲響非常類似炮彈騰空時劃破空氣的動靜, 並在抵達最高處綻放時——
砰砰——
砰砰——
砰砰——
那股相似度達到了頂峰。
五光十色的絢爛揮灑在每個人眼中。
歡呼雀躍的;瞪圓了眼注視的;像波本這樣, 撞撞蘇格蘭的肩膀,說「其實沒那麼好看」的;像蘇格蘭這樣,感歎說「其實也還是很值得來看」的。
以及早乙女天禮這樣, 安靜流淚的。
這讓一直關注著他的波本又些摸不著頭腦。
搞什麼?這小子原來是看煙花能把自己看哭的類型嗎?
早乙女天禮的嘴唇一張一合,默聲說著什麼。
波本在臥底培訓期間當然學過唇語, 並且時常驕傲地表示,自己在這項技術上早已出世超凡。即使是當代最厲害的唇語大師,也隻能和他搏得對半開的勝算。
現在他卻不那麼確定了。
「原來, 煙花一直是好看的。」
這不是廢話嗎?
早乙女天禮看的出神,哭的認真,連蘇格蘭遞上去的手巾也沒有得到回應。蘇格蘭也不覺得尷尬,正當他打算收回手的時候,神色驟然一凜——
“早乙女!”
他的動作比脫口而出的警示還要快,直接抬手摁住了早乙女天禮的後腦勺向下按,毫不拖泥帶水。
“砰——”
放在煙花表演中十分微不足道的聲音,接著是身後傳來的驚聲尖叫,比蘇格蘭反應稍慢一些的波本轉頭,一個滿臉驚恐的男人正捂著喉嚨,血汩汩往外飆,濺到了離他最近的人臉上。
是狙擊!
這個男人比早乙女高一個頭,也就是說……如果蘇格蘭沒有察覺到什麼,現在被貫穿的就是早乙女天禮的頭了!
人群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麵,以中槍的男人為中心,恐慌蕩漾開,逐漸蔓延至整個廣場。
“走!”波本虛著眼尋找最佳離開路線,要防止踩踏事故得避開人群,但現在恰好不能那樣做,會成為靶子的。
早乙女天禮卻沒有立刻動起來,他在地上蹲著,後背的起伏像是在深呼吸。
蘇格蘭隻能又把他一把拽起來,也不管那麼多了,直接把人扛在肩上,和波本一道快速混入人群,往有建築的地方狂奔而去。
到了矮簷下,他們才稍微停下來。
“等我三分鐘,我小腿中槍,不處理的話會一路留下血跡。”蘇格蘭乾脆把人放下來,直接拿剛才遞給早乙女的手手巾隔著褲子捆住傷口。
正如他所說,他們一路走來的地方都帶著不明顯的紅色腳印,不仔細觀察是看不出來的,可這也不妨礙有心人士的調查。
然後,蘇格蘭在旁邊的垃圾堆裡踩了兩下,把腳底殘留的血痕抹得七七八八。
“行了,走,先離開這。”
早乙女天禮說:“不用走。”
先是突發針對早乙女的意外,接著是好友的傷,再是早乙女口中失心瘋的話,波本早就憋著一肚子火。
他現在隻想把這家夥砸進垃圾堆,再扣著那顆漂亮的頭往牆上撞,說不定能負負得正,撞出一個腦子沒病的人來。
這家夥在怎麼把人逼瘋上麵,簡直登峰造極!!!
“你怎麼想?”蘇格蘭問早乙女。
早乙女天禮低下頭,臉在陰翳中看不真切,前胸後背依舊緩慢起伏。
“他們是「買家」。”喑啞的聲音傳了出來,早乙女抬起頭,居然在淺笑,“找出來,殺乾淨,這才該是我們的作風。”
“不是買家。”蘇格蘭說,“338 Lapua Magnum遠距離狙擊,距離至少1000碼,一擊不中瞬間切換目標,命中了人群中的我。這更像是反恐特戰隊的作風。”
“我相信專業狙擊手的意見,可這並不重要。”早乙女強調,“隻要他們死了,這就都不重要。他們是買家,也隻能是買家,這對我們而言才是最劃算的。”
買家中早就有想要用「異常手段」壓價的人,並且受到了他們的警告,所以惱羞成怒也是很自然的事吧?
現在還沒到交易的時間,買家單方麵撕毀了協議,所以他們才做出了合理的反擊。
——他想把這次危機,變成能向組織合理交差的絕佳機會。
波本和蘇格蘭都沒能說出什麼。
“馬德裡的地圖都記住了嗎?沒記住現在馬上搜索。波本把你的定位器給我一個,離我500米左右的距離,找合適的時機再出現,蘇格蘭尋找狙擊點掩護我,我記得你不需要觀察員吧。我給你們半小時的時間處理掉他們——先不要下死手。”
天禮快速製定著計劃,在這個簡單粗暴的計劃中,他把自己放在了最危險的位置。
“如果在你們得手之前我就死了,不要逗留,不要管資料,直接走。Clear?”
兩人沉默半晌:“Clear.”
***
蘇格蘭是非常專業的狙擊手,他可以僅憑彈道和自己受創的經驗,就能大致判斷出對方的水平,接而推斷出潛伏的位置。
觀察員加狙擊的標配,正如他所想的那樣,是反恐特戰隊沒錯。
而對方派出的也不止是狙擊人員,混入人群中行跡匆匆的人緊跟著早乙女天禮的腳步,全部被默不作聲的波本給解決了。
波本的行動力堪稱恐怖,至少早乙女無法察覺到他什麼時候出現過,而身後的人確實在不斷減少。
半小時不到,在無人知曉的高樓頂層,三個人再次齊聚,身前是壓抑著痛苦的數個身影。
有的被擊穿了四肢,隻能在地上匍匐,有的被強硬折斷了關節,勉強能站立,但也隻是勉強罷了。
三個人裡,看起來最狼狽的是早乙女天禮。
他不停歇的在馬德裡的大街小巷疾跑了半個小時,城市的地圖如蛛網在他腦海中清晰可見,篩選出那些適合蘇格蘭狙擊的高處,避開可能存在的死角,還得選擇能讓波本有地方潛藏的角落。
要做到這個並不簡單,尤其是對方壓根沒有給他思考的時間。
這就是即時發生的生死追逐,雙方都把彼此當做了自己的獵物,而早乙女天禮則是這項行動的誘餌,以及中樞。
非常瘋狂的計劃,一如往昔,卻在三個人的配合下該死的實現了。
“帶蘇格蘭去處理傷口,波本,接下來我可以自己處理。”
天禮把被汗水浸濕的頭發撩到額頭後,平穩著呼吸,嘴角依然帶著之前那抹看不明白的淺笑。
波本冷冷說:“不排除存在潛在的危險,我不建議你讓我們兩個都離開。”
蘇格蘭明白他的意思,他們兩個中必須要有人盯著早乙女,所以也表示讚同。
“你還想要腿嗎?想要奔跑跳躍嗎?還是你想像個廢物一樣跛著腳,一輩子當隻動動手指的狙擊手?”
天禮突然不笑了,他從波本腰後奪過槍,H|K-P7|M8有八發,0.45kg,在半自動裡算得上輕,後坐也很小。
拉開保險栓,他看著蘇格蘭,槍口卻對準了那群被抓來的人,接著,毫不猶豫地扣下了板|機。
沒有消音的槍聲在夜色裡炸開,也是在歐洲,這樣的動靜才並不會引起太多注意。
連續八槍,對準同一個人,槍聲結束,那個人緊咬著牙關,雙眼都有些渙散了,自己都很不敢相信,這樣居然還能活著。
“你看見了。”早乙女的眉頭壓得很死,眼睫末梢擠出細密的黑。
他的手在不自然顫抖,被壓製很久的戾氣幾乎不加掩飾,“你看清楚了。你要成為和我一樣的廢物嗎,蘇格蘭?”
蘇格蘭想起來了,他查到的資料中其實提到過,早乙女天禮在幾年前的任務裡中彈,不僅是九死一生,他的右手被擊穿,留下了很重的後遺症。
隻是這個人從來不拒絕外勤,所以很多人也會忘掉這件事。
為什麼製定的計劃是半小時,這個時間很微妙,要說是想不引起人矚目的話,太長了,要說是考慮到他自身的身體素質的話,早乙女現在還有充沛的體力,頂多是有些微喘而已。
——那是留給蘇格蘭,處理傷口的最長期限。
想明白之後,蘇格蘭的心情不免有些複雜。
不管是在電光火石之間救下早乙女,還是執行他的計劃,純粹的「善意」其實並沒起到太大作用。
理性判斷的結果是,他死在這裡,自己和波本可以善後,但絕對會相當棘手——光是琴酒,憑現在的他們就有些吃不消了。
更彆說那些和他關係緊密的其他組織成員了。
看不慣他的人占大多數,喜歡他的人卻都在高層。
“蘇格蘭去處理傷口,我留在這裡。”波本說。
早乙女天禮把槍扔了回去,沒有反對。
蘇格蘭離開了,走到天台門口時,早乙女天禮又喊住他。
“你在煙花下救了我,我欠你一條命。”天禮很認真說,“我不能賠你一條命,但我能回答你一個問題,什麼問題都可以。”
蘇格蘭笑了笑:“那可比命有價值。”
後來的事波本沒有詳細告訴蘇格蘭。大致的情況從報道中就能窺得一二。
天台發生了爆炸,鮮豔的,燦紅的,如同煙花一樣綻放的爆炸。
波本沒辦法將情報完全同步給自己的好友,那些有關早乙女的事情實在難以理解,不管怎麼尋找措辭轉述似乎都無法將那時青年的神態完美複刻出來。
「這就是你計劃的『善後』?所以你才特意找了能讓人下手,又有周旋餘地的最佳時機,這才是你來看煙花表演的目的。」
那時的波本這樣問了。
早乙女說,不是。
因為不是,他才會格外憤怒。
「我隻是想安靜的,平和的,在沒有任何人會受到傷害的時候,看一場不屬於我的遠花火。」
他解釋得莫名其妙,接下來的話也同樣莫名其妙。
「琴酒還真是從來沒說錯過,屬於我的煙花自始自終都隻有一種。不管他在不在,不管我想不想。」
在波本的印象中,早乙女天禮個非常淡薄又刻薄的人,腦回路簡單,那種簡單放在具體的事情上就會顯得尤為恐怖。
可這並不妨礙他能被稱為一句「單純」,單純的魔鬼也叫單純,沒人規定那些凶狠的歹徒,就一定得由內至外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惡。
但他說著那些話的時候,陰沉下來的麵容,冷酷凶狠的程度,活脫脫就是另一個被惹怒的琴酒。
仔細去看的話卻又會發現,其實壓根不一樣的。
「我可沒有手巾,你差不多得了。」波本拿不出好話來對付這個人。
壓根不一樣的。
早乙女天禮根本沒發現,自己在哭。
***
從西班牙回去後,組織關於苯|丙胺的業務暫停,不知道早乙女天禮遞上去的報告是怎樣的,上頭得出了很離譜的結論。
「這是一場,歐洲當局針對組織的撒網行動。」
想想也說得通,買家刻意壓價是為了把組織核心成員引去馬德裡,然後連同警方一網打儘,不管是死是活,如果成功,這都是一次穩賺不賠的行動。
而作為逐步操控一切的幕後黑手,早乙女天禮把自己的名字放到了最微不足道的位置。
後期負責火力壓製和具體行動的是波本和蘇格蘭,他們在此次行動中表現出非常優秀的素養。憑借狙擊手的直覺救下了指揮官算一件,配合之下,用三個人的優勢將立場徹底調轉又算一件。
稍微配合不上的話,都絕對不會有這樣的結局。
對於早乙女天禮,此次時刻充滿了意外的事件,其實能實現的遠不止這些。
這是很神奇的事情,人看待事物的角度往往充斥著局限性,那是由自身閱曆帶來的視野局限,從來沒有過認知的話,就更談不上勘破了。
而他能看見,他能看見好多。
「既然我想到了,那為什麼不去做呢?」
抱著這樣單純的想法,早乙女天禮越過琴酒,向朗姆提交了申請。
「我申請和蘇格蘭成為固定搭配,狙擊手需要觀察員,蘇格蘭隻身狙擊的碼數,和他有了輔助之後的碼數,那完全不是一個概念。」
——這是理由之一。
「我的右手已經無法維持高強度的外勤工作,而且現在已經被歐洲那邊盯上。我需要一個不會離我太遠的搭檔,狙擊手是最合適的選擇,而蘇格蘭和我很契合。」
——這是理由之二。
這些都無法打動朗姆,早乙女天禮的腦子遠比狙擊手有用,不出外勤的話,所有的理由都失去了正當性。
所以天禮給出了第三個無法被朗姆拒絕的理由。
聽了他簡短的話,朗姆笑了笑,同意了。
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在那之後,找上早乙女的人一波又一波。
先是貝爾摩德。
“我可憐的小鳥,我很高興你終於看清了一些事情。”
她對待天禮的態度一如十幾年前,在拿著備用鑰匙推開門後,蹲在沙發前,注視著睡眼惺忪的青年,將他臉上的頭發撩到耳後,好似他還是那個隻能蜷縮著的小孩。
天禮半懵半醒“嗯”了一聲,貼著貝爾摩德的手蹭了蹭。
“能告訴我,為什麼選了蘇格蘭?”
天禮說:“他救了我。”
放在彆人身上,貝爾摩德可能嗤之以鼻,可她聽到天禮這樣說後,隻是捏了捏他的臉。
“這也是你得改的地方。聽著,小天禮,不要對伸來的手假以辭色,不要相信除了你以外的所有人——不要在自身之外尋找你自己。”
天禮坐了起來,頭抵在貝爾摩德肩頭,就像小時候他每次生病,貝爾摩德被迫從男人手中接手爛攤子時候的那樣。
“我清楚的,我清楚的。”他沒有去看貝爾摩德的眼睛。
接下來找上門的是波本。
他不是因為蘇格蘭的事情來的,而是向天禮確定一件事。
“你把我推薦給了朗姆。”
“對。”天禮正在給右手做複健,等會兒還有工作,留給他和波本交流的時間不多,所以他很乾脆說,“比起我,我覺得你會更討厭他。那是個對其他人施展無差彆試探的家夥,沒人受得了他。”
“這不是我會幫你更多的理由。”
“可是波本,我們早就站在同一條線上了。從馬德裡回來之後,你和蘇格蘭都被劃到了我的領域,至少在他人眼中是這樣。而且——”
天禮說,“你也不需要做什麼,你為了自己的目的而遊走,攪渾這趟水,那就是在幫我了。”
波本毫不懷疑早乙女能做到這一點,這是個時刻關注著局勢的人,並且擅長將所有的發展都變成有利於自己的局麵。
對他而言,最麻煩的反而是「穩定」。
“你最好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這次,天禮拿出了麵對貝爾摩德時如出一轍的說辭。
“我清楚的,我清楚的。”他也沒有去看波本的眼睛。
最後找上來的是琴酒。
天禮拖著行李箱,在街邊的陰涼處躲太陽。剛抬眼就看見男人快步走來,帶來了夾雜著鐵鏽氣息的濃鬱煙味,
兩個人都是風塵仆仆的,一個剛回來,一個要離開。
琴酒在他麵前站定:“你在鬨什麼脾氣,天禮。”
喧嘩的街道上人來人往,今天天氣實在是太好,加上周末,引得不少人選擇外出,仿佛徜徉在這樣的陽光下,心靈也能得到淨化一般。
天禮往後退了退,給琴酒留出位置,行李箱的滾輪骨碌碌轉了兩圈,最後停在他的腳邊。
小腿輕靠著行李箱,天禮看了眼腕表估算時間,說:“你比預計回來得要遲。我以為是趕不上的,昨晚問伏特加的時候,他說你們還在土耳其。”
“馬德裡的事就讓你得出了這種結論?”
“不過能見到你我還是很高興,你也不用擔心我,蘇格蘭是個很可靠的人。他救了我。”天禮的眉眼舒展開,“就像你以前救了我一樣。”
“……”
通常情況下,兩個人的相處裡,搞不懂的那個永遠是琴酒。
天禮不知道他在想什麼,這個男人走在一條沒人能乾涉的路上,偶爾撈上撿來的小孩,覺得麻煩了就丟到一邊,看起來很不負責任,但又從來不真的把他扔掉。
現在,搞不懂的那個人成了琴酒。
眼前的人已經不能成為小孩,也不是少年。他的成熟帶著棱角,再清晰不過的五官線條、不誇張但的確成年的骨骼肌理、以及言語中不經意泄出的餘裕——這些都在表明一件事。
早乙女天禮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成為了一個會產生自主想法,從而展開行動的成年人了。
不管你是怎麼想的,他的成長是既定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