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股沉默持續了很久,直到天禮突然舉高了手,揮了揮。
“蘇格蘭到了,我該走了,下次見,琴酒。”
他很乾脆的握住行李箱的拖杆,越過了麵前的男人,和他擦肩而過。琴酒的手指動了動,但也僅此而已。接著,身側傳來一聲短促的 “啊”,本應該繼續往前走的青年頓住腳步。
早乙女天禮側過身,輕輕給了琴酒一個擁抱,那擁抱也很短暫,蜻蜓點水一樣,是挑不出錯的禮節。
琴酒似乎聽到天禮輕聲道:“我清楚的。”
早乙女天禮拖著行李箱,小跑著去找蘇格蘭了。伏特加有些拿不定主意自己該不該現在出來。
大哥看著沒什麼波動,但總覺得天禮要是再晚走一秒,他就會被大哥塞進那個行李箱裡,直接拖走。
然後可能就再也見不到早乙女天禮這個人了吧。
這種想法很突兀,也很驚悚,可伏特加拿他和琴酒相處這麼久的直覺打包票,大哥絕對乾得出來這種事。
至於為什麼要乾……那他就不知道了,想不明白。
想了想,最後伏特加還是走到琴酒身邊,看著走遠的那兩個身影,試著開口:“大哥,那天禮那邊……”
琴酒摸了摸兜,卻沒找到自己的煙盒,連打火機也被那個人剛剛給順走了。
心裡的惱火變成了啞然,接著又變回了怒氣,被凍結成了更冷硬的東西。
“關我什麼事。”琴酒沉聲說,像是在冷笑,“他想高飛,那就高飛,如果他能做到的話。”
***
蘇格蘭和早乙女天禮的搭配出乎意料的合適。
蘇格蘭是很冷清的類型,他的話不多也不少,語言傳遞意義的效率出奇的高。
同時,他很能忽略早乙女天禮偶爾的脫線,不會把那些當作冒犯,完美做到了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並篩選出能回應的部分給予回應。
絕大多數人是做不到的,會氣得反駁,或者直接冷漠忽視,又或者一臉局促不知道要怎麼接話才是常態。
總之,在和他相處了算長的時間後,天禮甚至會反思自己,是不是有些太自我了。
例如——
“天禮,晚餐就奶油蛤蜊湯?”
“來不及,目的地開車往返兩個多小時,我還要去和其他人對接。而且沒必要吃晚餐,餓了我會找東西墊肚子。”
“我這裡沒有墊肚子的東西,我會做兩份,你對接結束之後能想起來就去冰箱裡找出來熱熱。”
“……好。”
“嗯,不用謝。”
又例如——
“蘇格蘭,怎麼突然斷電了?”
“外麵在下暴雨。”
“所以斷電了?”
“所以我拉了電閘。抱歉,你的任務是必須用滿打滿算的54個小時來完成嗎?如果是的話,那我去重新拉閘吧。”
“……不用。”
“嗯,不用謝。”
沒錯,早乙女天禮在和蘇格蘭搭夥不久後,就直接搬去了他的臨時公寓。
要說理由的話,因為蘇格蘭隻在必要的時候開口,喜歡看書,看書的時候會在客廳打開收音機,播放很輕的音樂,他還會做飯。
而且很方便任務時間的安排。
他們甚至可以按時早起,吃完早餐,帶上各自的裝備去到車庫。
蘇格蘭規劃好路線,天禮計劃好時間,在解決完任務後一起去趟超市,把采購來的東西放在後備箱,就放在那幾件粘血的貨物旁邊。
考慮到天禮的右手,蘇格蘭幾乎全程沒讓他提任何東西。
到下午,客廳的窗簾半掩,蘇格蘭坐在沙發上看書,天禮則縮在另一張沙發閉著眼,曬著太陽假寐。
在聽到不喜歡的歌後,天禮舉手申請換歌,蘇格蘭則開始調試頻道,直到天禮收回手,縮回去,他才重新打開書頁。
偶爾夜空晴朗的時候他們去天台看星星。
蘇格蘭說,觀察星星的位置也是狙擊手得掌握的技能,在迷失目標的時候,可以憑借星象來判斷方向。
天禮聽了,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去看,把自己看的頭暈眼花。於是不得不感歎,不行,我在這點上完全不行。
蘇格蘭:“沒關係,我習慣了,你在除了需要動腦之外的所有地方,其實都挺廢柴的。”
天禮:“從星象來確定方位這件事也是需要動腦子的吧,這麼說的話不應該。”
“你總是需要比星星更佳耀眼的東西,才能確定自己的位置。”蘇格蘭說。
天禮默認了。
他們一起住了有一年多,這種生活——工作——生活的三點一線已經快成為他們的主旋律了。
這天晚上,兩人在沙發的兩端,沙發中間擺著之前蘇格蘭切好的水果盤,所以他們各自坐在沙發的兩端。
家庭投影正在播放著電影,是最近剛上流媒體的新片《秘密特工》。
這是一部動作喜劇片,講的是幾個不同國家的特工,為了處理同一個反派而不得不展開合作的故事。
影片播放到「美國CIA拿破侖」來到「蘇聯國安特工伊利亞」門外,指出對方給他偷放監聽器的情節。
而伊利亞反手從房間裡掏出拿破侖給他裝上的一堆監聽,作為禮尚往來。
畢竟背景是冷戰時期,又恰好是美蘇,隻是監聽器已經是很「友好」的手段了吧。
兩個紳士向對方拋出心照不宣的監聽器,代表著還在容忍範圍內的抗議,而即使知道對方心懷鬼胎,兩個優秀的特工還是會繼續合作下去。
配上恰到好處的音樂,這本該是導演設計好的笑料環節。
兩個觀眾的手機卻響了起來。
蘇格蘭收到了來自波本的私人簡訊:【你暴露了,速離。】
天禮收到了來自朗姆的工作簡訊:【動手,天禮。】
他們看完了簡訊,放下手機,繼續看起電影。
“倒放嗎?”天禮拿了塊蘋果,邊吃邊問。
“倒放吧。”蘇格蘭選了塊橘子,說。
“我數了一下,伊利亞給拿破侖放了7個監聽器。”
天禮用紙巾擦了來擦手,把紙巾盒遞給了蘇格蘭。
“拿破侖給伊利亞放了五個,擋住了一部分,數不清楚。”
蘇格蘭也把手擦乾淨了。
“你呢,你在借住給我的房間放了多少個?”
“三個。”
“我隻找到了兩個……還有一個你藏在哪裡了?”
“你空掉的煙盒裡。”
“我有三十個空掉的煙盒。”
“嗯,所以你不會去一一看的。你呢,天禮?”
“四個。”
“我隻找到了三個——我把臥室翻了個遍,你藏哪裡了?”
“我縫在了環保購物袋的夾層,外麵彆著上次超市送的金屬徽章。”
“這樣啊,那我的確發現不了。”
電影還在播放。
不管怎樣,反派還是被解決。
為了爭奪對自己國家有利的戰略性武器,一直維係著表麵和平的兩個特工即將展開行動。
緊繃如細弦的配樂從兩個特工相互對上的視線開啟。
他們一個握著酒杯,看起來是很隨性地打算給自己添點酒,另外一個收拾著行李,嘴裡說著謹小慎微的打探。
畫麵給到得很巧妙,來回切換的中景和全景,幾乎把兩個人的狀態全部都展現了出來。
一個已經按捺不住殺心,一個從鏡子裡不斷觀察著對方的一舉一動。
變故是從投影驟然消失那一刻發生的。
坐在沙發上的兩人同時抬起了手。
機械發出的輕微脆響,和手臂快速揮出的破空聲混在一起,又在瞬間消失。
原本隔得寬敞的距離,現在看來再合適不過了,恰好夠他們伸直手臂,用槍對準彼此的太陽穴。
天禮拉下保險|栓:“你今晚做的晚飯很難吃,味增湯裡放太多胡椒粉了,我被嗆到了幾次。”
“嗯。我故意的,我比較喜歡味道重一點的味增。”蘇格蘭笑,手中的槍|械也發出了清脆的“哢噠”聲,“房間空氣淨化器的濾芯你是不是又忘記換了,煙味很濃。”
“我忘記了,既然你知道為什麼不順手換一下。”
“總不能一直忘,不讓你記住你是不會換的。”
“那也是。”
“說起來,你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在馬德裡。”
“那麼早?”
“你太不清楚我們這個世界了,能做到那個距離高精度狙擊的,不止有國際級彆的反恐特警,還有很多從小就被專業培養的雇傭兵。在我小時候朗姆也動過這樣的念頭,因為琴酒擅長狙擊,所以自然也覺得我也能學。”
“但是你的特長是頭腦。”
“嗯,我在除了需要動腦之外的所有地方,其實都挺廢柴的。”
“那可真是太好了。”蘇格蘭最後這樣感歎了一句。
如果這個溫馨的客廳正在導演的鏡頭中,那麼此刻一定是一個冗長的升格慢鏡頭。
時間會被無限拉長,長到能記錄下他們彼此的每個細微表情變。接著將光圈調大,虛化掉背景,最終的畫麵中就隻剩下兩個主體。
“我欠你一個問題,蘇格蘭。”早乙女天禮說。
蘇格蘭回答:“有機會再問吧。”
空氣凝固了幾秒。
——倏地,蘇格蘭和早乙女天禮同時動了起來!
蘇格蘭的手比天禮靈活,他幾乎是立刻扣下了板|機,“哢嚓”一聲輕響——彈|匣是空的!
不用猜也知道這是某人的小動作。
來不及細想,蘇格蘭順勢拋下槍,俯身拽住了天禮持槍的手臂,反向狠折,將對方原本就不受力的右手瞬間被擰脫臼。而在那之前,早乙女天禮已經把槍輕輕上拋,用左手穩當接下。
蘇格蘭的呼吸停滯了一瞬。
長時間的相處實在是太致命了,尤其對於不知自己身份早已暴露的臥底。
早乙女天禮向來坐在他的左邊,因為那樣的話,如果有什麼意外情況,右手能迅速作出反應,這讓蘇格蘭誤以為,他的慣用手隻有右手。
不然為什麼右手已經那個模樣了,還要堅持使用呢?
結果很簡單,因為早乙女天禮不想讓他知道,其實他的左手也夠用。
意識到這一點後,蘇格蘭不得不在心中感歎,天禮真的是一個心思很深的人。
每當你覺得自己已經稍微了解了他一些,他就會拿出新的東西來,簡單展示,像是在說,不是哦,我隻是不想告訴你而已。
那麼,勝負已定。
早乙女天禮已經用槍口抵住了他的前胸,冷淡地注視著他煞白的臉,沒有多話,也沒絲毫猶豫,徑直扣下了板|機!
槍聲響起。
黑發青年跌落到地毯上。
天禮扔掉了槍,深吸了一口氣,麵不改色把脫臼的手臂強行掰了回去,骨頭的聲響異常清脆。
接著,他抽出紙巾擦了擦冷汗,在毫無動靜的蘇格蘭麵前蹲下,順便摸到了沙發上的手機,給朗姆撥去了電話。
“是我,已經處理掉了。”
朗姆誇讚道:“你做的很好,天禮。下手很乾淨,你的右手還好嗎?”
“沒什麼大問題,你派誰來監視我的?現在離我很近吧?”
“這是有必要的。”
“我沒有要聲討你的不信任,但是我右手現在使不上力,要找人來處理屍體。”
“當然可以,波本就在你對麵那棟樓,你隨時可以聯係他。”
天禮簡單“嗯”了一聲,掛掉了電話。
他沒有聯係波本,而是用左手撐著膝蓋慢吞吞站起來,走到門口,打開了房門——波本就站在外麵,額頭上全是汗,麵色陰晴不定。
天禮抬抬下頜算是打招呼,轉身坐回了沙發上。
門被合上,波本走到沙發邊上,目光從地上的身影逐漸移向了沙發上的青年。
被盯著看了好久,天禮捂著右手腕,率先開口:“我的確沒想到你們居然來自一個地方。”
“為什麼這麼說?”
“你頭上很多汗,跑過來的吧。朗姆雖然信任你,但還是保留了慣例的謹慎,隻告訴你很模糊的時間,讓你來確認情況。你通知了蘇格蘭,晚了。”天禮說,“你是想殺了我的,直到你看到了他躺在那裡,身上卻沒有血。”
——蘇格蘭身上乾乾淨淨,細看的話,呼吸的起伏其實是很平緩的。
“你用了帶電擊的□□。”波本的眉頭皺得快能夾死蒼蠅,“如果來的不是我,你打算怎麼辦?”
“你以為我把你推薦給朗姆是為了什麼?你又覺得組織裡有多少人敢來監視我?”
“如果是琴酒……”
“當初說服朗姆的時候,我給他無法拒絕的理由是「蘇格蘭不乾淨」。這條消息他瞞了一年,期間琴酒無數次找他麻煩,他什麼也沒說,你為什麼會覺得他會讓琴酒來?”
等天禮解釋完,波本看他的眼神,已經是在看待一個怪物了。
天禮又說:“不用那麼看我,隻是用了最基本的信息差而已。說實話,你作為組織成員成長得很快,取得朗姆的信任要比我預料的更早,你可以做得更好的,用不著幾年就能成為骨乾吧。不過我還可以幫你縮短這個時間。”
“在這一年……你是故意讓蘇格蘭從你這裡截獲情報的。”波本豁然大悟,不可置信道。
“這是我的誠意,不過我的確沒找到他的監聽器,蘇格蘭也是個很專業的臥底。”
“……”
“幫我把他運上車,我給你地址。然後去找你的上司商量吧,要不要接受和我的「合作」?”
你想把他扣下來?——波本咽回了這個蠢問題。
當然會這麼做,現在把人放了那就是純粹的慈善,早乙女沒有任何保障可言。
並且自己沒辦法拒絕,除非現在就在這裡把他解決掉,否則他大可以轉頭就告訴朗姆,他用蘇格蘭還釣出了另外一個叛徒。
解決掉其實也是行不通的,波本是唯一一個來監視的人,而早乙女剛才已經故意和朗姆通了電話,表明自己解決掉了蘇格蘭,並且會讓自己來善後了。
早乙女天禮死了,自己絕對會被視為第一嫌疑人!
這個人的每一步都算得精妙,在逼迫你,但不是用威脅,威脅隻是順帶的,更多的是利益。
一年的情報,骨折的右手,幸存下來的臥底。他擺出了足夠的誠意了。
——非常典型的「早乙女天禮」的風格。
波本甚至開始想,琴酒到底知道他養了個什麼怪物嗎?
琴酒當然不知道,除了當事人,無人知曉。
隻有這個充斥著生活痕跡的溫馨房間見證了一切,緘默無聲。
***
【……
對我來說,這是劃算的。
因為蘇格蘭做的飯很好吃,說我是廢柴時候的笑容很好看,電台裡播放的都是我喜歡的歌。
他知道,我總是需要比星星更佳耀眼的東西,才能確定自己的位置。
所以我其實是很滿足的。
蘇格蘭應該是波本的十二個朋友之一吧,他的確很適合做朋友,我或許比波本還要清楚這一點。
因為在他醒來之後,在那個空空的房間看著我,捂著自己沒有傷痕的胸口,開口的第一句話是:「現在我可以提出我的問題了嗎?」
「可以。」我說。
他問了一個比命有價值的問題。
「那天看煙花,你為什麼會哭?」
——————《Hello,Appu》其三】